暮春的武昌城,本该浸润在江汉温润的水汽与草木萌发的芬芳里,此刻却被另一种沉重死死地压着。
甲午惨败的阴云,如同铅块,沉沉地坠在每个人的心头。巡抚衙门那深广的后宅书房内,窗户紧闭,仿佛要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消息连同稀薄的春光一同隔绝。
空气凝滞,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更远处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叹息——那是武昌城在低泣。
谭嗣同跪在冰凉坚硬的青砖地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不屈的标枪,深深刺入这沉闷的空间。
他面前,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谭继洵,湖北巡抚,封疆大吏,脸色铁青得如同此刻铅灰色的天空。
那份从京师急递而来的邸抄,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被谭继洵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割辽东、台湾,赔款两万两千万两白银……”谭继洵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着木器,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割肉。
“倭人……倭人竟至于此!丧权辱国!丧权辱国!”
他猛地将邸抄拍在紫檀木的几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案上笔洗里的水一阵晃动。
谭嗣同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火焰:“父亲!此等条约,签之则亡国!朝廷若允,九州同悲,万姓离心!此非议和,实乃自缚于倭人刀俎之下,任其宰割!儿请父亲……”
“住口!”谭继洵厉声打断,胸脯剧烈起伏,眼中交织着深沉的屈辱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你懂什么!朝廷……朝廷自有朝廷的难处!北洋水师灰飞烟灭,淮军精锐折戟沉沙,国库空虚如洗……不签,难道等着倭寇的铁蹄踏破山海关,直捣京师吗?那是……那是万劫不复!”
“难处?”谭嗣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年轻人特有的执拗和痛楚。
“难处便是将祖宗基业、亿万黎民的血肉拱手相让?难处便是饮鸩止渴,断送国祚?父亲!湘军当年浴血,为的是保境安民,岂是为了今日这般……这般摇尾乞怜,苟延残喘?”
他盯着父亲因激动而微微抽搐的面颊,一字一顿,“儿,欲即刻北上!”
“北上?”谭继洵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从椅中站起,高大的身躯因愤怒而有些摇晃,宽大的官袍下摆簌簌抖动。
他指着谭嗣同,手指颤抖得厉害,“你……你这逆子!你要去做什么?去学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妄议朝政,聚众喧嚣?你可知这是大忌!是取祸之道!你是湘军子弟,是我谭继洵的儿子!你的前程,你的身家性命,岂能如此轻掷于这等……这等无谓之举!”
“无谓?”谭嗣同迎上父亲喷火的目光,毫不退缩,“国将不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谭家子弟的性命前程,难道系于这屈辱的条约之上?父亲!儿心中之痛,不在个人前程,而在山河破碎,万民倒悬!此去京师,非为功名,只为尽一份赤子之心,求一线救国生机!”
“赤子之心?救国生机?”谭继洵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凉的冷笑,那笑声里浸透了宦海沉浮的苍凉与无力。
“幼稚!愚不可及!朝廷自有法度,岂容尔等书生置喙?你可知这朝堂之上,暗流汹涌,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我谭家数代功勋,不能……不能毁在你这一腔愚勇之上!”
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既有身为父亲对独子的担忧,更有作为封疆大吏对“犯上”行径本能的恐惧和排斥,“你若执意要去,便……便不再是谭家子孙!我谭继洵,没有你这等忤逆之子!”
最后几个字,如同淬了冰的寒铁,狠狠砸在谭嗣同的心上。
书房内死一般沉寂,灯焰似乎也畏惧这凝重的气氛,不安地跳跃着。谭嗣同挺直的脊梁,在这死寂中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书房里陈年书卷和冰冷青砖的味道,直冲肺腑。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父亲因盛怒而扭曲的脸庞,望向窗外沉沉的、不透一丝光亮的夜色,眼神里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沉淀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对着父亲,那个养育他、教导他、此刻却要与他划清界限的封疆大吏,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撞击青砖,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咚、咚、咚”三声,每一声都像敲在谭继洵的心坎上。
然后,他站起身,没有再看父亲一眼,转身,决然地拉开了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
“砰!”
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书房内凝固的空气和父亲瞬间变得苍白、失神的面容,也彻底斩断了他与这个煊赫湘军世家之间那根名为“前程”的藤蔓。
他迈入无边夜色,步履坚定,走向那未知的风暴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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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京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焦躁与亢奋,仿佛一座巨大的熔炉,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岩浆。
尘土被无数匆忙的脚步扬起,在略显惨白的阳光下打着旋儿。
各省举子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从客栈、会馆、茶肆汇聚向一个共同的方向——宣武门外达智桥胡同深处,那座名为松筠庵的古老院落。
这里曾是明代弹劾权奸严嵩而惨遭杀害的忠烈杨继盛的故居,青砖黛瓦,古槐森森,此刻,历史的悲怆仿佛与现实的屈辱在此地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谭嗣同风尘仆仆,踏入庵门。院内早已人满为患。
青衫磊落的举人们摩肩接踵,或三五成群,激烈争论,面红耳赤;或独自倚着斑驳的廊柱,眉头紧锁,长吁短叹;
更有年轻气盛者,紧握双拳,眼中喷薄着愤怒的火焰。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墨香、尘土味,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忧愤。
“割地!赔款!此等奇耻大辱,亘古未有!”
“朝廷衮衮诸公,竟无一骨鲠之臣乎?”
“倭寇贪得无厌,此约若成,国将永无宁日!”
“上书!必须上书!叩阍死谏,力阻和议!”
各种口音的议论、斥骂、呼喊交织在一起,嗡嗡作响,汇成一片愤怒的海洋。
谭嗣同穿过人群,目光如炬,搜寻着那个核心的身影。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庵内一处稍高的台阶上。
那里,康有为正被一群情绪激动的举子簇拥在中央。
他身材不算高大,此刻却如山岳般沉稳。
一件半旧的深色长衫,袖口甚至有些磨损,却掩不住他眉宇间那股如电如剑的锐气。
他面前临时支起的长案上,铺开一大幅素白宣纸,旁边砚池里的墨汁浓得发亮。
“诸位!”康有为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嘈杂的人声,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铿锵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住了周围的喧嚣。
他环视一周,目光所及之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马关条约》墨迹未干,然其毒已入膏肓!”康有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锥心泣血的痛楚,“割我辽东、台湾,此乃断我华夏臂膀!赔款两万两千万两白银,此乃吸我四万万同胞骨髓!更有甚者,允倭人于我通商口岸设厂,此乃引狼入室,断我工商生路!此约若成,我大清不亡于倭寇炮舰之下,亦必亡于此等吮血吸髓之条款之中!国将不国,种将不种!”
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怒吼和悲愤的叹息。有人掩面,有人捶胸。
康有为猛地抓起案上饱蘸浓墨的巨笔,那笔杆在他手中仿佛有了千钧之力。
“朝廷颟顸,畏敌如虎!然我辈读书人,受圣贤教诲,食民脂民膏,值此危亡之秋,岂能缄口不言,坐视神州陆沉?”
他眼中精光爆射,如同燃烧的星辰,“今日,我康有为,敢冒斧钺之诛,沥血上陈,草此万言书!一诉倭寇之凶狡,二陈和约之祸害,三谏拒约、迁都、练兵、变法之大计!此乃救亡图存之唯一生路!”
他手腕一沉,狼毫饱蘸浓墨,重重地落在那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写下第一个力重千钧的字——“为安危大计……”
“好!”
“康先生高义!”
“我等愿附骥尾!”
群情瞬间被点燃,如烈火烹油。谭嗣同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周身的血液都在激荡咆哮。
他拨开身前的人群,奋力挤到长案之前,目光灼灼地迎上康有为投来的视线。那目光中有探询,有审视,更有一种期待。
“浏阳谭嗣同!”谭嗣同朗声报上姓名籍贯,声音清越,带着湘人特有的金石之音。
“愿附先生骥尾!此身此血,愿为变法图强之祭!”
他毫不犹豫地抓起案上一支笔,在康有为那万言书的末尾,找到一处空隙,力贯笔尖,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谭嗣同”。
这三个字,如同烙印,烫在纸上,也烫在他滚烫的心头。
仿佛一个信号被点燃。谭嗣同的举动瞬间激起了千层浪。长案周围爆发出更大的声浪:
“广东梁启超!”
“福建林旭!”
“四川杨锐!”
“湖南刘光第!”
一个个名字,一声声呐喊,带着各地的乡音,带着读书人的血性与担当,争先恐后地烙印在那越来越长、越来越沉的奏疏之上。
笔在传递,墨在流淌,名字在叠加。青衫袖口互相摩擦,急切的手臂在林立的肩头缝隙间奋力前伸,只为能在那张承载着举国悲愤的纸上,留下自己微末却决绝的印记。
纸上的空间越来越逼仄,名字层层叠叠,墨迹相互晕染,有些地方字迹已难以辨认,但那汇聚起来的千钧之力,却透过纸背,沉沉地压在每个在场者的心头。
谭嗣同站在汹涌的人潮边缘,看着那被无数名字覆盖的万言书。
墨迹未干,在春日微弱的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像一片沉重的、浸透了血泪的乌云。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被屈辱点燃的灵魂,一份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呐喊。
这薄薄的纸张,此刻承载着千钧之重,它不再仅仅是一份奏疏,而是这古老帝国在生死存亡之际,一群尚有热血的读书人用笔墨和姓名凝聚起的、一道微弱的、试图刺破沉沉黑暗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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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二,京师的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厚重的铅云低低压在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和连绵起伏的灰色屋宇之上,一丝风也没有,闷热得令人窒息。
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都察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紧紧关闭着,门前一对巨大的石狮子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冷漠。
门前宽阔的广场上,此刻却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
各省举人,青衫连片,肃然而立,如同沉默的石林。
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火山爆发前的死寂。
上千双眼睛,燃烧着焦虑、愤怒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死死盯着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朝廷言路的森严大门。
康有为站在人群最前方,双手捧着那份凝结了上千举人心血的万言书。
奏疏用黄绫郑重包裹,此刻在他手中,却仿佛托着千钧山岳。
他的长衫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嘴唇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谭嗣同紧挨着他,同样汗湿重衫,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梁启超、林旭、杨锐、刘光第……一张张年轻而凝重的脸孔环绕周围,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日头完全隐没在铅云之后,天色愈发晦暗。
终于,那扇紧闭的朱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了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深青色官袍、面无表情的司官从门缝里踱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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