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镇上组织委员亲自来到了杨沟村,在村委那间简陋但整洁的办公室里,和杨国峰谈了话。
“老杨啊,你在杨沟村这十几年,特别是这几年的成绩,组织上都看在眼里。经过研究,想调你去镇农办当副主任,负责全镇的农业产业发展。你的能力和经验,在更大的平台上能发挥更大作用。”组织委员语气诚恳。
这无疑是一次重要的升迁。办公室里的其他村干部都看向杨国峰,眼神里带着祝贺和期待。
杨国峰沉默着,黝黑的脸膛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院子里,几个老人正坐在树下悠闲地编着竹筐,那是用来包装艾绒的;远处,连绵的艾草田在阳光下泛着银绿色的光泽;更远处,是杨磊家农家乐飘起的袅袅炊烟。
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李委员,感谢组织的信任和看重。但我这年纪,五十好几了,去镇里,怕是跟不上节奏,也给年轻人让让位子。”
组织委员有些意外,还想再劝:“老杨,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杨国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近乎笨拙的笑意:“我没什么大文化,就会守着这点地,看着这点庄稼。杨沟村这点产业,刚有点起色,就像小树刚扎下根,我得看着它再长稳当点。村里这些老伙计,年轻人,我都熟,他们信我,我也离不开他们。”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艾草田,“我啊,就想着,能看着咱们村的艾草长得更好,看着后生们都能在家门口挣到钱,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比啥都强。”
他的话朴实得甚至有些土气,没有一句豪言壮语,却让办公室里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组织委员看着他坚定而平静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了,老杨。尊重你的选择。杨沟村有你,是福气。”
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晚上,杨磊提着两瓶酒和一些卤菜来到杨国峰家。
“叔,您真不去了?”杨磊一边倒酒一边问。
“去啥去,这儿挺好。”杨国峰抿了一口酒,辛辣的味道让他眯了眯眼。
“镇上条件多好啊……”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杨国峰夹了一筷子花生米,“我看着咱们村从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到现在这样子……就像看着自己孩子一点点长大成人。这其中的滋味,别人体会不到。”他抬眼看了看杨磊,“你回来了,好好干。以后这村子,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杨磊看着支书那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花白的头发,和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皲裂的大手,忽然就懂了。这不是什么高尚的自我牺牲,这是一种更深沉的感情——他的根,早已和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紧紧缠绕在了一起,无法分离,也不愿分离。
几天后,夏芜来杨沟村查看艾草加工厂的新设备,杨国峰陪着她。
走在田埂上,夏芜看着长势喜人的艾草,微笑着说:“国峰叔,听说您拒绝了镇上的调令?”
杨国峰“嗯”了一声,弯腰拔掉田埂边的一棵杂草:“我还是觉得,在这儿踏实。”
夏芜拍拍这位负责任的老书记肩膀,“您也该好好休息了。”
我叫季今越,大家都叫我越越。我住在一个有魔法的小镇上。
真的,我不骗你。这里的溪水会唱歌,石头会讲故事,连风都带着甜甜的桂花味儿。妈妈说我是在桂花树下捡到的小丫头,所以我的名字里有个“越”字,像偷偷越过山岗来找我的小桂花精灵。
我的乐园是后山的“小种子营地”。张奶奶说,每颗种子心里都藏着一个梦。我们不是在学习,我们是在帮种子们找梦。我们把向日葵的梦种在篱笆边,它就想办法长得比房子还高;我们把豌豆的梦搭在竹架上,它们就手拉手爬上天,想去摸摸云朵。
山上的水牛伯伯们是我的好朋友。它们喝的是山泉水,吃的是带露水的草,所以它们的牛奶是甜的,像云朵融化在嘴里。那头最小的小白,它的毛像刚下的雪,它说它的梦想是去看海。后来,一个开着小汽车来的叔叔真的带它去看海了,它还寄了明信片回来,照片里它站在沙滩上,笑得很开心。
镇上的钟灵姐姐会魔法。清晨,她在广场上比划几下,就能把懒洋洋的太阳公公叫醒,还能让很多爷爷奶奶的胳膊腿儿变得像小树枝一样灵活。她的武馆里,藏着会笑的木头人和永远打不累的沙包哥哥。
最神奇的是中药堂。秦爷爷的胡子像冬天的云雾山,他的抽屉里装着整个大山的秘密。一片叶子能赶走咳嗽,一朵小花能治好肚子疼。李叔叔在那里学会了和大山说话,他能听懂风的低语,知道哪棵草药今天心情最好。
对了,我们镇子会呼吸。
早上,它呼出白色的雾气,带着包子铺周阿姨做的豆沙包的香气;
中午,它呼出暖洋洋的阳光味道,混合着艾草田清苦的芬芳;
晚上,它轻轻吸气,把每家每户窗户里透出的、像萤火虫一样的光,和家家炒菜的香味,都吸进肚子里,然后满足地打个盹儿。
爸爸说,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星星睡着了,不敢落到我们这黑乎乎的山谷里。
妈妈做了什么,我不太懂。大人们说她很厉害,但我觉得妈妈最厉害的本事,是能让所有人都笑起来。周阿姨笑起来,像刚出笼的包子一样热气腾腾;杨叔叔和赵阿姨笑起来,像两颗终于找到彼此的糖,甜得粘在一起分不开;连总是板着脸的杨爷爷,看到地里绿油油的艾草时,笑起来也像被太阳晒暖了的土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妈妈不是妈妈,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园丁。我们这个小镇,是她种下的一颗最大最大的种子。她每天浇水、施肥,然后,种子就发芽了,长出最爱我的舅舅,他会给我拍很多很好看的照片,长出出拳法的钟灵姐姐,长出我亲爱的家人们……我们所有人,都是这颗种子上长出来的叶子、花朵和果实,在魔法一样的星光下,快乐地摇晃。
我把这个梦告诉了妈妈。
妈妈笑了,眼睛像弯弯的月亮。她没说话,只是把我抱起来,举得高高的。
我从那么高的地方看下去,看到了我们亮晶晶的小镇,它真的像一颗被星星们围在中间的、会发光的大种子。
一颗,永远在长大、永远在开花的,魔法种子。
杨弘文的存在,像东华镇背景音里一段恒定、低沉的频率。他是夏芜的哥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却有着孩童般纯粹的眼神和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他不善言辞,社交于他而言是复杂难解的谜题,人群会让他不安。但他有一台老旧的相机,那是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通往世界的独木桥。
他常常独自一人,出现在镇子的各个角落。清晨雾气未散时,他蹲在溪边,镜头对准草叶上凝结的露珠,一蹲就是半小时;正午阳光炙烈,他躲在树荫下,捕捉光斑在青石板上跳跃的轨迹;傍晚炊烟四起,他站在高处,默默记录着小镇灯火次第点亮的过程。他拍出来的东西,有种抽离的、静谧的美,角度刁钻,色彩浓郁,仿佛隔着一层别人看不见的滤镜在看这个世界。在外人看来,他像一阵安静的风,来了,看了,又走了,不留痕迹。
钟灵的出现,像一道迅疾、有力的闪电,划破了杨弘文习惯性观察的宁静背景板。
她太有存在感了。无论是在广场上带领众人练拳时清亮的呼喝,还是在武馆小院里独自演练时衣袂破风的声响,都极具穿透力。她动作大开大合,情绪鲜明外露,是杨弘文世界里那个“喧闹”的、他通常会自动屏蔽的部分的具象化。
起初,他只是远远地、用相机“看”她。镜头里,钟灵的身影被拉近,凝固成一个个充满张力的瞬间——腾空时绷直的足尖,出拳时坚定的眼神,甚至是指导老人时,脸上那种混合着耐心与力量的、极其生动的表情。他躲在安全的镜头之后,观察着这团他无法理解的、蓬勃的生命之火。
第一次正面接触,是在一个微雨的清晨。钟灵在武馆的屋檐下练习一套新的拳法,动作如行云流水,却又蕴含着爆发的力量。杨弘文站在街对面一株大树的阴影里,相机对着她,快门声轻不可闻。
雨丝渐密。钟灵收势,微微喘息,一抬眼,恰好撞见对面那个总是安静出现的男人正要转身离开。他的相机镜头,还对着她刚才的方向。
“喂!”钟灵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在湿润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亮。
杨弘文身体一僵,站住了,却没有回头,像是受惊的动物。
钟灵几步跨过街道,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她走到他面前,带着一身运动后的热气和水汽:“你总拍我干什么?”她问得直接,没有恶意,只是纯粹的好奇。
杨弘文垂着眼,手指紧紧攥着相机带子,嘴唇抿成一条线。过了好几秒,就在钟灵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走开时,他忽然抬起相机,快速按了几下回放,然后递到她面前。
屏幕上,不是她预想中的完整拳姿,而是一系列特写。
她被汗水濡湿、粘在颈侧的发丝;练习时因用力而微微蹙起的眉心;甚至是在某个收势瞬间,她望向远山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钟灵愣住了。这些照片,拍的与其说是她,不如说是她运动时流动的“状态”,是她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过的细微瞬间。有一种奇异的、被看穿的感觉,但并不让人讨厌。
“你……”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杨弘文收回相机,依旧没有看她,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却清晰地传到了钟灵耳中:“……像山里的天气。”
说完,他不等钟灵反应,像一抹真正的影子,迅速转身,消失在蒙蒙雨雾和渐亮的晨光里。
钟灵站在原地,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她回味着那句话——“像山里的天气”。是说她变幻莫测?还是说她……自然?她忽然觉得,那个总是沉默的男人,或许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对周围一无所知。他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感受”。
这之后,两人之间似乎有了一条无形的极其细微的连线。
杨弘文依旧会来“拍”她,但不再总是躲在远处。有时,他会在武馆院子的角落安静地坐下,相机放在膝上,并不总是举起。
钟灵也习惯了这道安静的目光,她继续练她的拳,偶尔在休息喝水时,会朝他那边看一眼。他还是不说话,但她会朝他扬扬水壶,或者在他某次突然举起相机捕捉到一个精彩动作后,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带着汗水的微笑。
从这天起,徐徐吹起的风,遇到了奔流不息的泉水。
这片土地上的故事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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