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有!”
掌柜的亲自抱着厚厚一摞报纸,站在柜台后的凳子上,脸上每一道褶子都透着光。
报纸立刻被一抢而空。
茶馆里只剩下急促的翻报声和粗重的喘息。
突然,角里一个戴着深度眼镜、穿着半旧长衫的瘦高个猛地站起来,手里的报纸抖得哗哗响,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海陆空!海陆空协同!
各位爷!你们看看这怎么写的!
我们自己的飞机在天上跟美国鬼子的‘佩刀’绞杀!
海军的舰艇封锁港口!
陆军的英雄们,顶着枪林弹雨,硬是拿下了江边山头的炮台!
把那炮口调转过去!轰!轰!轰!
‘华盛顿’号!
多么大的铁王八!
直接给打沉到海底喂鱼了!
旗舰‘无畏号’!
跑不了啦,只能挂白旗投降!
还有那什么美国第二师,叫什么‘凯泽’的少将师长!
照样给咱们伍万里将军包了饺子,生擒活捉!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好——!”
整个茶馆像炸了锅,震天的叫好声、拍桌子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茶碗盖在桌上蹦跳。
“张先生!张先生!
您给细!
那伍万里将军是怎么指挥的?”
有人大声喊道。
张铁嘴早就按捺不住了。
他今日没穿那身书的长衫,就穿着家常的短褂,一把抓过旁边茶客手里的报纸,几步就蹿上了茶馆中央那个的书台。
他把报纸“啪”地一声拍在醒木旁边,瘦削的脸庞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平日里抑扬顿挫的腔调此刻带着一股子发自肺腑的嘶哑和力量:
“列位看官!安静!安静!
且听我张铁嘴,今日不表前朝旧事,不野史传奇!
咱们就眼前,就讲咱们新中国的战神,活着的传奇——伍万里!
话那朝鲜东线,江陵港外,波涛汹涌,杀气冲天!
美帝第七舰队,大舰船上百艘,钢铁巨兽横陈海上,飞机如蝗虫蔽日!
更有那岸上炮台山,重炮林立,美国陆军第二师精锐据守,真个是龙潭虎穴,插翅难飞!
就在此绝境,我志愿军一员将,临危受命!
谁?
便是那年纪不过二十,却已是指挥千军万马,胸中自有雄兵百万的伍万里!”
张铁嘴完全进入了状态,根本不需要看报纸,那些惊心动魄的情节仿佛就刻在脑子里,通过那张极富煽动力的嘴倾泻出来:
“伍将军运筹帷幄,智计百出!
他令朝鲜友军于江陵城内四门佯攻,战鼓擂得天响,杀声震得地动!
美国鬼子懵了,以为我大军主力尽在城内!
孰不知,此乃瞒天过海之计!
伍将军亲率我中华铁血男儿——钢七总队之精锐,如同神兵天降!
借夜色烟幕,如猛虎下山,直扑港区南线!
那韩六师乌合之众,如何挡得住这般雷霆一击?
防线瞬间土崩瓦解!”
他猛地一拍醒木,“啪!”声震全场:
“突破口既开,伍将军身先士卒,手提钢枪,大喝一声:‘跟我上!目标——炮台山!’
霎时间,坦克轰鸣,战士怒吼,如一股不可阻挡的铁流,直插敌人心腹要地!
炮台山上,美国佬仗着重炮坚固,负隅顽抗!
枪弹如雨,炮弹呼啸!我英勇战士,前赴后继,血染征衣,尸填壕堑!
硬是用血肉之躯,一寸寸啃下了这块硬骨头!
当那象征着胜利的、被鲜血染红的战旗,插上炮台山主峰之时,海面上,我英勇海军舰队早已封死退路。
空中,我战鹰与敌殊死搏杀!
伍将军立于山巅,俯瞰港内已成瓮中之鳖的敌舰,大手一挥,‘开炮!’”
张铁嘴模仿着万炮齐鸣的轰响:“轰隆隆——!
就这一顿饱和轰击!
那‘华盛顿号’,什么主力战列舰,顷刻间龙骨断裂,沉入万丈深渊!
那旗舰‘无畏号’,吓得魂飞魄散,舰长面如死灰,除了挂起那白惨惨的投降旗,还能如何?
海战大捷!
美国第七舰队,灰飞烟灭!”
他稍作停顿,茶馆里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的声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张铁嘴眼中闪烁着泪光,声音更加激越:
“陆上!那美二师师长凯泽,困兽犹斗,竟率残兵败将,反扑炮台山,妄图做最后一搏!
伍将军冷笑一声:‘来得正好!关门打狗!’
………………
最终此一战全歼美国第七舰队,全歼美军一个师!
打出了我国威!打出我军军魂!
伍万里真乃我国之脊梁,民族之魂魄!壮哉!快哉!”
“好——!!!”
“四海居”沸腾了!
掌声、跺脚声、叫好声、拍桌子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茶客们个个面红耳赤,许多人的眼角都湿润了。
不少人纷纷掏出钱来:
“张先生!得好!赏!”
“伙计!给张先生上最好的龙井!算我的!”
“掌柜的!今儿大伙儿的茶钱,我包圆了!庆祝!必须庆祝!”
茶馆掌柜也激动得满脸通红,高高举起一壶酒:“各位父老!不光是茶!今儿我请!
每桌一壶二锅头!就为伍将军!
为咱们中国人民志愿军!痛饮庆功酒!”
“干!”
“干——!”
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压过了茶香,弥漫在每一个激动难抑的角。
喜庆和自豪的气氛,浓得化不开。
………………
华北平原,柳林庄。
识字班刚下课,女教员手里那份皱巴巴、沾着泥土的《人民日报》号外,就成了全村的焦点。
几个大姑娘媳妇顾不上矜持,头碰头地挤在一起,争着看那头版上英气逼人的照片。
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缝隙洒下来,在报纸和她们年轻的脸庞上跳跃。
“天爷!
这就是那个伍万里将军?
这么……这么年轻?
还这么……俊?”
村东头老赵家的闺女秀英,指着照片,声音的,脸却悄悄地红了。
照片上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纸背,看得她心口怦怦直跳。
“可不!
报纸上写了,才差不多二十!
比俺家栓柱还一岁呢!”
旁边快嘴的李家媳妇接话,语气里满是惊叹和难以言喻的羡慕,
“看看人家,二十就当上大官,指挥千军万马,把美国鬼子的航空母舰都俘虏了!
俺家那口子,二十二了还在地里跟老黄牛较劲呢!”
她这话引来了旁边几个年长妇女善意的哄笑:
“你个死妮子,栓柱听见了不捶你!”
“捶我?
哼,他有人家伍将军万分之一的本事,我天天给他端洗脚水都乐意!”
李家媳妇嘴一撇,可眼睛还是死死黏在报纸的照片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报纸的边缘。
秀英没再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照片里那张年轻坚毅的脸庞。
二十岁,指挥千军万马,打沉大军舰,活捉美国将军……
这些词在她脑子里盘旋,组合成一个无比高大、闪闪发光的形象。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崇拜、羞怯和遥远憧憬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少女的心尖。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张照片要是贴在自家炕头的墙上该是什么样子……
这念头让她脸更红了,像熟透的苹果。
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衣襟。
可那报纸上的影像,却深深烙在了千千万万个她的心底。
…………
广东顺德,青石板巷口。
一群半大孩子像泥猴似的刚滚完铁环,个个满头大汗。
巷子口代写书信的王老先生戴着老花镜,正捧着报纸看得如痴如醉,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拍一下大腿:“好!打得好!伍将军神勇!”
他身边也围了几个探头探脑的脑袋。
孩子王铁蛋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报纸头版那张大照片。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凑过去,指着照片问:“阿爷!这人是谁啊?好威风!”
王老先生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梁的老花镜,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
“谁?这是我们国家的大英雄伍万里!比你们也大不了几岁!”
老人家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自豪,
“这个后生在那老远的朝鲜前线,指挥千军万马。
把美国鬼子的铁壳子大军舰,打得稀里哗啦沉海底了!
还活捉了他们的司令官!
你们看看!就这照片!多精神!多威风!”
铁蛋和孩子们的脑袋立刻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报纸上。
照片上伍万里穿着笔挺的军装,眼神锐利,英气逼人。
孩子们的眼睛都看直了,脸上满是震惊和崇拜。
“把大军舰都打沉了?那他得有多大的炮啊?”
一个流着鼻涕的不点瓮声瓮气地问。
“废话!伍将军肯定有最厉害的大炮!
比……比城墙还高的大炮!”
铁蛋抢着回答,胸脯挺得老高,仿佛那最厉害的大炮是他的一样。
“活捉了美国将军?美国将军长啥样?是不是青面獠牙?”
另一个孩子好奇地问。
“肯定吓破胆了!被伍将军用枪指着,‘不许动!’哈哈!”
铁蛋模仿着,做了个端枪瞄准的姿势。
王老先生看着这群兴奋的家伙,捋着胡子笑道:“你们啊,现在好好认字,好好念书,听先生的话,把身体练得棒棒的!
将来长大了,也学伍将军,当咱们国家的英雄!保卫咱们自己的好日子!”
“嗯!我要当兵!我要开最大的炮!跟伍将军一样!”
铁蛋第一个跳起来喊道,脏兮兮的脸上满是认真的光芒。
“我也要!我要开飞机!在天上打美国鬼子!”
“我要当将军!指挥好多好多人!”
……
稚嫩却充满力量的声音在青石板巷子里回荡。
一个高大的英雄形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矗立在这些乡村孩子的心中。
伍万里,这个名字和那张英武的照片,成了他们未来最具体、最向往的目标。
………………………………
浙江,湖州,一处渔村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喜鹊,飞过了运河港汊和桑基鱼塘,稳稳地在了伍家那条有些破旧却干干净净的乌篷船上。
夕阳的金辉洒在粼粼的水面上,也染红了岸边聚集的人群。
镇长、县里来的宣传部长周为民、妇联主任、民兵队长都来了。
还有一群敲着锣鼓、举着红纸写的“热烈庆祝江陵大捷!向英雄伍万里同志学习!”横幅的秧歌队。
不仅如此,还有闻讯赶来的左邻右舍、甚至十里八乡的乡亲,把的码头挤得水泄不通。
锣鼓喧天,鞭炮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和难以抑制的喜气。
伍十里和他老伴,两个在风浪里滚了一辈子的老渔民,被人群簇拥着,从他们那条船上接了下来。
老两口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脚上还沾着点河泥,显得格外拘谨。
他们这辈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尤其是伍十里,黝黑粗糙的脸上皱纹深刻,此刻却堆满了惶恐和不知所措。
周为民紧紧握住伍十里那布满老茧和皲裂的手,声音洪亮得压过了锣鼓:
“伍老哥!大喜啊!天大的喜事啊!
你们家万里立下了奇功啊!
他可是大功臣!”
刹那间,每一个字都像敲在伍十里的心上。
那些报纸上的词离他一个打鱼人生活太远了。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只抓住了一个核心:
他的儿子万里,好像干了件了不得、了不得的大事!
“万里……万里他没受伤吧?”
半晌,伍十里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旁边老伴的眼里也全是担忧的泪光,紧紧抓着老头子的胳膊。
“好着呢!好着呢!”
周部长连连摆手,赶紧从旁边秘书手里拿过一张特意带来的《人民日报》号外,指着头版伍万里的照片,
“二老请看!这是万里同志!
精神得很!
指挥若定,威风凛凛!
他是国家的英雄,你们二老,就是英雄的父母!”
周围的乡亲们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十里叔!好福气啊!”
“万里出息了!给咱菱湖镇长脸了!”
“英雄的父母!光荣啊!”
伍十里看着报纸上儿子穿着笔挺军装、英姿勃发的照片。
虽然人跟几年前离家时不大一样了,更成熟,更硬朗,眉宇间那股子熟悉的倔强和锐气却还在。
老渔民浑浊的眼睛瞬间湿润了,他用粗糙的手指,心翼翼地抚摸着报纸上儿子的脸庞,一遍,又一遍。
嘴角哆嗦着,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浓重水乡口音的叹息:“这伢……这伢……出息咯……”
旁边的老伴早已泣不成声,用衣角不停地擦着滚的泪珠。
看着老两口朴实到近乎木讷的反应,周部长心中感慨万千。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更加恳切:“伍老哥,老嫂子!
万里同志立下这不世之功勋,光宗耀祖!
这是你们伍家的无上荣光!
县里和镇上都商议了,决定在咱们镇择一处风水宝地,修建一座‘伍家宗祠’!
将这份荣耀,千秋万代地传下去!”
“宗祠?”
伍十里猛地抬起头,满脸的惊慌失措,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部长!
打仗……打了好多年仗,兵荒马乱的。
族里的人,早就……早就跑散了,寻不着几个了!
河上打渔的,船到哪里,家就在哪里,哪还分得清什么祠堂不祠堂,族谱不族谱的哟!
没那个根基了……”
周为民上前一步,双手重重地按在伍十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目光灼灼,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伍老哥!你这话差了!
什么叫没根基?
你和老嫂子,还有伍千里和伍万里同志,你们这一家子,就是最大的根基!最大的源头!
大不了这祠堂,就从你们这一页开始写!
哦不对!让伍万里同志单开一页来写!
就从万里同志这‘精忠报国、光耀门楣’八个大字开始写!
有你们在,有万里同志这擎天之柱在,伍家就是湖州第一等的忠烈之门!
这香火,从今往后,只会越来越旺!
你们就是开祠堂、续族谱的祖宗!
这祠堂,不光是为伍家,更是为我们湖州,为我们新中国,树起一座英雄的丰碑!
让世世代代的子孙,都记住伍万里的赫赫功勋!”
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震得伍十里老两口半晌不出话来。
周围的乡亲们更是听得热血沸腾,纷纷大喊:
“周部长得对!”
“伍老哥,你就应了吧!这是咱们菱湖的光彩!”
“就是!万里是国家的功臣,也是咱们大家的功臣!
这祠堂,咱们都该出份力!”
周为民趁热打铁,朝后面挥了挥手。立刻,一群镇上的干部和积极分子抬着、扛着、提着各种东西涌了上来:
崭新的、厚实的棉被迭得方方正正;印着红双喜的搪瓷脸盆、茶缸、暖水瓶在夕阳下闪着光。
两袋子沉甸甸、颗粒饱满的大米。
十几斤上好的五花肉;几大罐油汪汪的菜籽油。
还有一盒盒印着“慰问最可爱的人家属”字样的糕点、糖果……
东西一样样被不由分地往伍家那条的乌篷船上搬,很快就把狭窄的船舱堆得满满当当。
“这……这太多了……使不得啊……太多了……”
伍十里和老伴手足无措地看着,想要阻拦,却根本挡不住热情的人群。
那些平日里熟识的街坊邻居,也纷纷挤上前来,把自家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好东西往船上塞:
“十里哥!拿着!自家腌的咸鱼!给万里侄子捎去!”
“老嫂子!这是新下的鸡蛋!补身子!”
“伍叔!刚打的糯米糕!甜!”
“拿着拿着!沾沾万里将军的福气!”
东西像山一样堆在船头、船舱,甚至压得乌篷船的吃水线都往下沉了一截。
大家仿佛怕老两口推辞,丢下东西,句“给英雄爹娘的!”就立刻转身跑开,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悦。
喧嚣的人潮终于渐渐散去,锣鼓声也歇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温柔地笼罩着菱湖镇平静的水面,也给那条满载着荣耀与关爱的乌篷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伍十里和老伴站在船头,望着渐渐安静下来的河岸,又低头看看舱里堆积如山的慰问品,心中百感交集。
老伴抚摸着那床崭新的棉被,布料厚实柔软,是她这辈子都没盖过的好东西。
她抬头看看老头子,眼泪又无声地滑下来,嘴角却带着笑:
“他爹……这些东西……做梦都没想过……”
伍十里没有话,佝偻着腰,慢慢地走到船尾,那里放着他用了半辈子的渔网。
网线上还沾着清晨打鱼时留下的水草气息。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望向北方,望向那遥远的、炮火连天的朝鲜方向。
“我不用那么多东西和光荣,我只想千里和万里能平平安安的回来……”
伍十里叹了口气,眼中含泪道。
“会的,会的,孩子他爹你身体不好,别再想了……”
伍母拍了拍伍十里的身体,温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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