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玄元观回来之后便到了端午节,一大早,院子里丫鬟和小厮们正在玩射团的游戏。他们将粉团、角黍,放在盘子中,用细软的柳枝制作成小巧的弓,再搭箭去射盘中之物,粉团和角黍滑腻,很难射中,射中的人便可以吃。孩子们则在一旁斗百草,先是武斗,又是文斗,院子里一片嬉闹之声。
乐山则带着韦雪和鹿呦呦在正厅用早饭,天气又热了起来,气氛略显沉闷。
“老爷…大娘子…鹿姐姐…”一声怯生生的呼唤传来。只见云儿在丫鬟雁玲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脸色有些苍白,一手无意识地轻轻护在小腹上,眼神中充满了初为人母的懵懂、难以置信的惊喜,以及深深的惶恐不安。
乐山一见她,立刻快步上前,想扶又不敢用力,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云儿!快坐下!你现在可是双身子的人,千万仔细!”
云儿对着乐山和韦雪盈盈下拜:“谢老爷、大娘子恩典!妾身…妾身…”她声音哽咽,不知是喜是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韦雪亲自上前扶起她,拉着她的手,语气慈和如长姐:“快别多礼。这是你的福气,也是李家的福气。往后安心养胎,缺什么少什么,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开口。万事有我,有老爷为你做主。”这番话给了云儿极大的安全感,她紧紧反握住韦雪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大娘子…云儿…云儿不知如何报答…”
鹿呦呦坐在一旁,看着眼前这“妻妾和睦”、“主仆情深”的一幕,心中不免有些酸楚,但还是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道:
“李大哥盼了这么久,终于得偿所愿了!云儿妹妹真是好福气呢!”
“雁翎,去把艾叶点上,这扬州哪都好,就是蚊虫太多。”韦雪拉着云儿在软榻上坐下,扭头吩咐丫鬟雁玲道。
“蚊乃水虫所化,泽国故多尔。”
雁玲去点艾叶,鹿呦呦也起身离去,不一会拿着一把扇子回来交给韦雪。
“阿姊,这是用玉鷏鸟的羽毛做的扇子,皆说可以避蚊,我在西市买了几把,阿姊且用用看。”
韦雪接过扇子,并未多说话,只是点头微笑。不一会,院子里已经飘起了艾烟,彩霞也端着一盘粽子送到了桌前。
“今日可有谁要去看铸新镜嘛?”乐山拿过酒坛子给大家都斟上了酒。
“我倒是想去,只是这身子重了,多有不便。”还没等乐山回答,云儿脱口而出,却发现有些唐突,急忙掩嘴偷笑。
“我们去年都见过一会了,今儿就不去凑热闹了。”鹿呦呦给每个人夹上一只白莹如玉的角黍说道,“可惜这里不是岳州,否则还有赛龙舟可以看。”
“那就让雁玲和奶妈陪着怀远和宁儿去便是,我听宁儿嚷嚷过几次了。”听到岳州,韦雪心中一动,有些心不在焉。当年一道在洞庭湖赏月吟诗的那些人,李白已经仙逝,贾至听说已经回京做了中书舍人,怀素呢,那个一直对自己暧昧不明的小和尚现在哪里?他的心意自己又怎会不懂,只是装作不懂罢了。
丫鬟雁翎这时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个竹篮送到韦雪的面前,这才把韦雪从满怀思绪中拉了回来。
“这是我为两位妹妹准备的,你们回去之后挂在帷帐上。”韦雪从竹篮里取出东西,递到鹿呦呦和云儿手里。二人低头一看,原来是五时图、五时花,长命缕和宛转绳。
“多谢大娘子!”
午时,扬子江上。江心铸镜,夺的是端午极阳,取的是大江至阴。
扬州城万人空巷,运河如沸,画舫彩舟层层叠叠,直挤得水泄不通。两岸堤坡人潮如蚁附,锦棚彩幔连缀成云,连柳梢头都攀满了胆大的少年郎,枝干不堪重负,呻吟低垂。更有甚者,泅水攀上江心官船锚链,如蝼蚁附于巨兽之躯,只为求得近观一线天机。满城喧嚣鼎沸,奶妈抱着怀远,雁玲牵着宁儿也在这观镜的人群中。
几条乌沉沉的官船,静泊于江心激流之上。船身吃水极深,船腹压着非比寻常的重物。
江水于此,湍急如沸。鼓声自两岸隐隐传来,那是龙舟竞渡的喧嚣余响,却丝毫未能侵扰此处的肃杀。船首,三足巨炉巍然矗立,炉身黝黑,遍布斑驳的灼痕,宛如上古巨兽盘踞。炉内炭火,并非凡红,乃是沉郁炽烈的青白色,焰舌无声舔舐着炉膛深处,映得炉前赤膊的匠人们肌肤如铜,汗珠滚落,未及甲板便化作一缕白气。
无数目光瞬间聚焦江心。人群屏息,只余粗重的喘息与远处江水沉闷的呜咽。
炉心深处,静静卧着一方铜胎。它吞噬着青焰,通体已化作流动的、近乎刺目的白炽。炉前主事的镜师,白发虬髯,双目却锐利如鹰隼。他赤足立于滚烫的船板,手中紧握一柄丈余长的精钢火钩,目光死死锁住炉膛内那团令人无法逼视的光源。周遭空气被烤炙得扭曲波动,水汽蒸腾,模糊了人影。
“时辰——至!”一声苍老而宏亮的唱喏,围观的人群立刻万头攒动。
刹那间,天地为之一静。连那奔涌的江水,也似屏住了呼吸。
镜师须发戟张,手中火钩如蛟龙出海,闪电般探入青白烈焰之中。钩尖精准地咬合住那白炽的铜胎,奋力一提,灼目的光晕瞬间炸开,逼得众人纷纷侧目掩面。铜汁流淌,其声如滚雷沉闷,又似龙吟初啼,熔金的光流在钩上蜿蜒,滴落之处,船板嗤嗤作响,腾起青烟。
“落——镜!”
一面铜镜赫然在目!镜体暗青,边缘尚泛着隐隐红光,仿佛内里仍有地火奔流。镜面却已呈现出一种深不可测的幽玄,并非平滑如常,而是隐隐有奇异的涡旋纹路,如同江水瞬间凝固的漩涡,又似苍茫云气的遗迹。水痕在镜面蜿蜒,如同天然的铭文。
镜师不顾砧板滚烫,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过镜缘。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镜面深处,那幽玄的涡旋仿佛连通着另一个世界,倒映出破碎的天光和奔涌的暗流。
江风浩荡,吹散了最后的水汽,也吹散了镜面那转瞬即逝的幻象。只留下冰冷的青铜,与镜中深邃如渊的幽光。
“镜成了么?镜成了么?”宁儿身材矮小,踮着脚急得直跳,绸衫前襟被汗水浸透一片深色。
“镜成!”不知何处一声嘶喊,岸上堤下,骤然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声浪!欢呼、惊叹、议论、虔诚的祝祷……无数声音混杂着,直冲云霄。
官船缓缓掉头,载着那面幽光流转的“水心镜”,分开浑浊的江水,驶向森严的扬州大都督府署。人群如退潮般缓缓松动,意犹未尽地议论着方才的奇景。
奶妈松开拉着怀远的手,合掌向江心连连礼拜,就在此时,一道白影飞过......
午饭后,乐山回到后院练功。自从在茅山见识过李含光的武功之后,乐山的心里五味杂陈。虽然和鹿呦呦一同修炼天机神功之后,自己的功力又有了精进,但无论如何,与天师的境界还是天差地别,这可能就是凡间与神仙的差别吧。
乐山分了神,收功不再练下去,闷热的空气还是让他汗流浃背。
“不好了,阿郎,快些去前院,小少爷不见了!”乐山刚刚拿起毛巾擦汗,下人突然冲了进来,语无伦次的禀报着。
乐山心中一惊,一个箭步来到了前院,却见韦雪已经瘫坐在地上,鹿呦呦正在扶着她的后背在安抚她。
“怎么了?”
“怀远不见了!”鹿呦呦回头看了一眼乐山,示意他去问奶妈详情。
奶妈失魂落魄的站在院子中央,旁边还有陪着她一道出门的丫鬟雁翎和宁儿,同样的惊慌失措,然而被奶妈抱着出去逛集市的怀远却没了踪影。
“我,我们在江边看铸新镜......还在西市给少爷买瓷哨,突,突然......”奶妈语无伦次的说着说着却又哽咽住了。
“突然如何了,雁翎你说!”
“突然有人把少爷从奶妈的手里抢走了!”雁翎比手画脚的说道,“我和奶妈想去追,连那人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我看见了那人,一袭白衣,一晃就不见了!”宁儿却比丫鬟镇定,在一旁补充道。
乐山也有些慌了,怀远就这么失踪的毫无线索,一时间自己的大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不过乐山还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应该去安慰韦雪,于是立刻附身查看韦雪的情况,只见她脸色惨白,目光失神,任凭鹿呦呦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
“韦雪!”乐山将一股真气自掌心输入韦雪的后背,韦雪这才一口气倒了过来,哇的一声大喊道:“小叫花子,怀远不见了,我的怀远不见了!”
“莫急,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会找到怀远的!”乐山一把将韦雪揽入怀中,任由妻子放声大哭。
“先扶阿姊进去吧。”鹿呦呦一边让乐山扶起韦雪,一边打发下人们先行退下。
“都怪我,都怪我,我应该陪他们去的!”韦雪的声音已经有些歇斯底里。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