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到江安城时已是黄昏了,夏日天黑得晚,月亮携着一两颗起早的星星守在天边与对岸的红日遥遥相望,晚归的鸟群乘着晚间燥热的风,将火红的云层撕裂,随后落在林立巍峨的城门边。
守城的士兵有条不紊地换班,匆忙地影子被夕阳拉得颀长,铁甲反射着点点寒光,照得晚归的商账也忍不住轻了脚步,或挑或推着摊子匆匆通过关卡。
闻溪坐了一天的马车,腰背已蜷得发酸,这会儿天气凉下来,但没再呆在车上,下地与宋子珩缓缓跟着人群进城。
前面有些拥挤,领路的侍卫便引着队伍从侧门走,经过一旁设拦的拒马时,脚步停了下来。
宋子珩见她忽然停住,不由得跟着她恍惚目光看过去,落在不远处的拒马上。那排排拒马端正地立着,根根如腰一般粗,顶部被削得尖锐锋利,上面洒着层昏暗的斜阳余晖。
闻溪发了会儿呆,才收回目光,浅浅地笑了笑,说:“有一回我送你出宫,你走之后,我在此处遇着了杜青山...当时我的腰牌不见了进不去城,守门的侍卫也不认识我,起了些争执,他担心我,一脚将这拒马踢得老远。”她说着曲起手指,指着那排木头,又指了指远处,“都飞到那里去了。”
她笑意未达眼底,眸子里又染了夕阳的金黄,男人看不真切,低头默了半响,才犹豫道:“杜青山罪名未去...按律,遗体亦不能归京,我只能派人将他接回故土...”
闻溪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脸上笑意渐渐隐去。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是无声,干脆泯之,擡脚缓缓往城中走去。
侧门没什么人,却多了许多值守的侍卫,似乎是两波人,正仔细地交待着什么事。这会儿天已全黑下来,只能听见阵阵细碎的脚步声,明灭的火光中,闻溪只能看见一旁停着的马车的模糊影子。
早有人过来候着,领头的官员正对宋子珩做着汇报,距离隔得不远,能听清是宫里送什么人出城。
闻溪等得有些无聊,干脆让人取了凳子过来坐着发呆。
这处视野有限,一双眼转来转去,四周只有男人那张脸和前方的黑漆漆的马车吸引有看着。她目光游移半天,只好落在那马车上。
以前也见过这种车,说是马车,不如说是囚车。车身整体都由坚固的铁板打造,再刷上木纹漆,远看着与寻常马车无异,里面拉的,却都是些身份说不得的...
她看了会儿,许是无聊,不禁猜起了里面关的是谁,又恍然想到自己已离宫太久,如今只怕宫中大半的人都不认识。
宋子珩还陷在那群官员中间,他脸半侧着,一大半都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闻溪还记得两人刚认识时,男人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侍郎,如今却已是一人之下的相国大人,昔日不将他放在眼中的高低同僚,如今在他身前连腰也不敢挺直,个个神情严谨,不敢冒失。
男人似有察觉般,忽然转过头来,闻溪正要避开,却见他已迈开步伐走了过来。
一众人探究的视线一齐投来,闻溪避无可避,十指无意识地捏紧缰绳,问他:“能走了吗?”
宋子珩侧眉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拥在身侧的各路官员便散了。
闻溪仔细看了看,其中许多皆是昔日眼熟的面孔,此时相隔不过几尺远,那些人见着她莫说显露几分惊诧神色,竟连半点反应也无,仿佛相国大人带回来的,只是个从未谋面的普通女子一般。
来不及思索这其中详细,头顶光线便被男人挺拔身形挡去大半。
“累了罢?”耳畔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
他声音贴得很近,吐字也轻,近似呢喃,闻溪不知他此番何意,匆忙起身后退半步,调子无意识间高了些,道:“你...你有事先忙,我...”
她舌头仿若打结,吞吞吐吐,却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宋子珩似乎笑了笑,兀自靠过来,将她柔软无骨的手牵住,边走边轻声说:“今日城中有宴,若是我在他们定不敢放肆畅饮,我便不去煞了景趣,便推脱了几句。”他说着指尖稍稍用了些力,将手心五指分开,十指交扣后又补充道,“我在。”
闻溪懵懂擡头,不知他这话何意,只觉得有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渐渐平息着她胸腔的忐忑。
夜风挟着阵阵热气扑面而来,拂得闻溪脸有些发热,环顾四周,索性没人敢直直盯着两人相握的手,她只犹豫了会儿,便任由男人牵着。用另只手把吹到嘴角的碎发撩到耳后,僵硬道:“宋大人如今这样的官威,可会厌弃自己?”
男人侧眸看她:“厌弃自己?”
闻溪与他对视,目光掠过他有些凌厉的眉骨,当下太暗,已看不清那双深灰的眼眸。只好收回视线,道:“犹记得以前见到宋大人时,做的虽是庸名附利之事,可你却总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像那揪着长衫不肯淌浑的清高做派。方才我见你与众官谈吐,俨然已是个惯居高位的....”
她说到此处忽然停下来,目光被一旁的囚车吸引。
那坚固厚重的车内,正发出什么声音,一声一声,沉闷且急促。
侧耳去听,隐约还能听到有嘶哑的低吼,似人声,却凄厉得可怕。
男人垂眸,看着身旁凝神观察的人道:“有个故人倒想让你见见,只是没想到这样快。”
“故人?”闻溪不懂,这座城里,除了眼前的,哪里还有她的故人。
男人指尖轻轻勾了勾,转头吩咐道:“打开。”
随从略微迟疑了下,便指挥着人过来开锁。
闻溪看着派到面前保护的两个侍卫,不由得心中一紧。
这囚车中到底关的是什么人。
囚车打开并不容易,须得先取下加固的铁链,光线太暗,只能看到侍卫忙碌的手肘,以及那手腕粗的链条碰撞出的寒铁声,将车内的人声轻易掩盖。
只见侍卫取出块黑布掩住口鼻,才从盒中取出足有一掌长的钥匙,被磨得锃亮,缓缓插.进锁眼中,随后将链条取下,再用木棍顶开铁门。
紧握自己的大手忽地松开,转而移到肩膀处,轻轻用了些力,将闻溪往后带了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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