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雪睫毛轻颤,垂眸时发梢扫过他手背:“梭眼?”
“线头被扯断就散了,可梭眼是穿线的洞。”顾承砚抓过她的手,在掌心画圈,“十二处分号,全去了顾氏的招牌。白日里摆几把竹椅,烧壶粗茶,让拉车的、挑担的进来避雨歇脚;夜里开了机房,织机随用,布料自取,连名册都不留。”他声音渐高,像有团火在胸腔里滚,“这样一来,谁是织工?谁是东家?谁又是……”他顿住,目光扫过院里还在修机轴的老染匠,“谁又是他们要找的‘头目’?”
苏若雪忽然笑出了声,指尖戳他胸口:“好个顾教授,把经济学里的‘分布式节点’套到织机上了。”她转身时蓝布裙扬起个小角,“我这就去账房抽调银钱——老陈前日还说西区分号的房梁要修,正好借这个由头拆了牌匾。”
“慢着。”顾承砚拽住她,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塞过去,“先支五块现洋给门房老张,让他去福兴楼订二十笼蟹粉小笼。”见她挑眉,他压低声音,“昨夜听染匠说,江北来的织工爱吃这个——人心不是算出来的,是热汤滚出来的。”
苏若雪捏着银钱转身时,青鸟正从雨里钻进来,军靴踩得青石板噼啪响:“少东家,闸北分号的王掌柜来了,说要拆牌匾。”他抹了把脸上的雨,短刀在腰间撞出轻响,“他问‘顾氏的招牌挂了三十年,说摘就摘,往后算谁的买卖?’”
顾承砚接过老陈递来的茶盏,吹开浮末:“你回他,往后这买卖,是所有摸过梭子的人的。”他饮了口茶,喉间泛起苦香,“再让各分号的掌柜去码头蹲三天——看那些东洋货轮卸了多少洋布,记在账本背面。”
青鸟领命要走,又被他叫住:“对了,让老张把蟹粉小笼送到闸北。”他望着雨幕里渐远的身影,轻声补了句,“人心要热,胃也要热。”
三日后的子夜,顾承砚站在原法租界分号门口。
朱漆“顾氏绸庄”的牌匾已被取下,门楣上换了块素木牌,用墨笔写着“织脉歇脚处”——是苏若雪的字,清瘦里带着筋骨。
门内透出昏黄的光,混着织机“咔嗒咔嗒”的响,像春夜的雨落进瓦罐,又漫出来,湿了整条弄堂。
“四十七人。”苏若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捧着个铜手炉,“老张数的,有三个是前日在虹口露过面的,剩下的……”她翻开怀里的旧笔记本,“有修伞的、卖油膏的,还有个说自己是‘专给黄包车打桐油’的——可摸起梭子比我还熟。”
顾承砚推开门,混着织机声的暖意涌出来。
靠门的织机旁,前日那个江北染匠正教小学徒理经,见他进来,用蓝围裙擦了擦手:“顾先生来查夜?我们记着规矩呢——每织十尺留寸布。”他指了指机杼旁的布幅,那寸空白上歪歪扭扭写着“寻浦东李阿姐,会绷绣”。
“查什么夜。”顾承砚弯腰帮小学徒理直经线,“我来听声。”
机杼声突然齐了调子,七声一循环,像脉搏在跳。
苏若雪的手炉在膝头轻晃,炉盖“叮”的碰了下:“和虹口的织机一个节奏。”
“他们不是跟着谁学,是跟着心走。”顾承砚直起腰,看染匠把梭子递给学徒,“就像——”
话没说完,青鸟的影子“唰”地投在门上。
他掀开门帘,雨水顺着帽檐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嘉兴急讯。”他从怀里掏出张染了水的纸,“巡捕房的刘三叛变了,混进夜织队,说要‘帮工’。”
顾承砚的手指在机杼上顿住:“他记口令?”
“记了。”青鸟扯下湿帽子,“可昨夜全镇织机突然停了,接着齐唱《归络调》第三段——苏姨母本子里写的‘驱邪音律’。”他嗤笑一声,“今早那刘三在桥头昏倒,怀里的布浸了口水,密码全糊成浆糊。”
苏若雪翻开笔记本,指尖停在某页:“我娘写过,这调子是当年织工被洋布逼得跳河时,老织娘们跪在河边唱的。”她合上本子时,睫毛上沾着水光,“那调子能唱醒魂,也能吓破胆。”
顾承砚望着染匠教学徒的侧影,突然想起昨夜在南市巡查时遇见的盲妇。
她坐在织机前,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扶着她的手:“阿婆,没人看,何必认真?”
“布知道。”盲妇的手指抚过经线,像在摸孩子的脸,“你骗得了眼睛,骗不过丝。丝是有魂的,你对它虚,它就给你糙布;你对它实,它就还你软缎。”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她银白的发上。
那梭子在她手里起起落落,慢得像在补一件碎了二十年的旧衣。
顾承砚退到门外时,听见男孩小声问:“阿婆,丝的魂,是不是和我们的魂连在一块儿?”
盲妇笑了,梭子声轻得像叹息:“傻孩子,丝的魂,就是我们的魂。”
此刻回想,顾承砚突然懂了——那些他烧在火盆里的联络图,那些红圈蓝点标着的“节点”,都不如盲妇手里的梭子实在。
真正的火种,从来不是插在风里的火把,是埋在土里的根。
“少东家。”老陈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带着急喘,“闸北传来信儿,九指阿金在贫民棚屋病倒了,烧得说胡话……”
顾承砚摸了摸怀里的药瓶——是苏若雪今早特意煎的,还温着。
他抬头望了眼天,雨又开始下了,细得像牛毛。
远处传来零星的织机声,“咔嗒咔嗒”,和着雨声,漫过青石板,漫过弄堂,漫进每一片沾着泥的瓦缝里。
他扣紧药瓶,往巷口走去。
身后的织机声忽然齐了,七声一循环,像大地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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