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收,青石板还浸着水,虹口保育社朱漆门环上挂着的铜铃被风一吹,叮咚响得脆。
顾承砚站在门廊下,望着那排从巷口拐到弄堂的队伍,青布衫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队伍最前头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织娘,手里攥着半卷褪色的靛蓝土布;后面跟着个江北口音的染匠,胳膊上搭着染缸里捞出来的蓝围裙,袖口还沾着靛泥;再往后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学徒,背着破木箱,箱盖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苏州陆记机坊”。
“顾先生!”老织娘见他露面,颤巍巍往前挪了两步,“我家那台老木机,上个月被东洋兵砸了。可我这双手,不摸梭子就痒得慌。您说……”她喉结动了动,“您说顾氏收织机上的根,我这把老骨头,算不算根?”
顾承砚喉间发紧。
他想起昨夜雨幕里那声织机响,像颗种子裂开壳,原来不是种子,是千万颗种子在泥土里拱动。
他弯腰扶起老织娘,指腹触到她掌心的茧,硬得硌人——那是三十年梭子磨出来的,比任何契约都结实。
“阿婆,”他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什么,“您这双手,就是顾氏的根。”
话音未落,队伍里响起细碎的抽噎。
染匠用蓝围裙抹了把脸,学徒们把木箱往地上一墩,“咚”的一声:“我们也会理经,会穿筘!”老织娘身后的妇人撩起衣襟,露出怀里裹着的小包袱,打开是半团丝线:“这是我娘家陪嫁的苏绣线,没舍得用……”
顾承砚转头喊人:“老陈!把仓库隔墙拆了。”
老陈正拎着水桶擦门,手一抖,水泼湿了鞋:“少东家?那是您特意让人加固的仓库,存着……”
“存着计谋的仓库,不如存人心的工坊。”顾承砚打断他,目光扫过满巷的期待,“三进院子全腾出来,机具大家自个修,布料互相换,工时记在账上。但有一条——”他提高声音,“每织十尺,留一寸空白底布,给后面的人写消息。要招工的、找师兄弟的、报紧要信的,都往上头写。”
人群静了一瞬,突然爆发出参差不齐的“好”。
老织娘抹着泪摸出怀里的梭子,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我这就去理经!”染匠把蓝围裙往肩上一甩:“我帮着修机轴!”小学徒们抢着搬木箱,箱盖“咔嗒”磕在青石板上,惊得门环铜铃又响了一串。
苏若雪从门里走出来,怀里抱着本旧笔记本。
她站在廊下,看匠人们涌进院子,听着此起彼伏的“这台机轴松了”“那匹绸子经线歪了”,忽然眯起眼——东墙角的老织娘起手梭响三声,西头染匠修完机轴也跟着敲了三声;午间日头爬到中天,不知谁起了个头,哼起半段《归络调》:“蚕宝宝,吃青桑,织出云来裁衣裳……”满院子的声音便跟着哼,梭子声竟齐齐停了;到傍晚点灯时,苏若雪数得清楚——每台织机都是“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七声一循环。
“承砚你听。”她拽住刚从库房出来的顾承砚,指尖抵着他手背,“七梭密纬,三声起号,午间停梭唱曲。”
顾承砚侧耳,梭声里果然藏着规律。
他想起昨夜烧的文件里,有张联络图标着“暗号节点”,此刻倒觉得那些红圈蓝点可笑——真正的暗号,从来不在纸面上。
苏若雪翻开笔记本,纸页泛黄,边缘打着卷,是她母亲留下的旧物。
她指节抵着某页批注:“十七年前,全国织工为抗洋布罢市,我娘记过——‘晨三梭为集,午歇半曲为信,夜七梭为约。无声之约,胜似旗令’。”她抬头时眼尾微微发颤,“原来这些规矩,早就在他们骨头里了。”
院角传来脚步声。
青鸟湿着裤脚跨进门,雨水顺着鞋尖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团水痕。
他腰间别着的短刀碰在门框上,“当”的一声。
“南京来的消息。”他扯下湿毛巾擦脸,“特务机关新立了‘民俗清查组’,专查民谣和布纹样。”他嗤笑一声,“可他们查不着——传信的不是某个人,是百人千人;布也不是密信,是裹娃的褯子、包菜的包袱皮、扫地的抹布。更绝的是,东洋机器印花布卖得越多,百姓越抢着买土布,说‘摸着踏实’。”
顾承砚靠在廊柱上,望着院子里跳动的梭影。
有个小女娃踮脚够老织娘的梭子,老织娘便弯腰教她,梭子在两人手里穿来穿去,像只绕梁的燕。
他想起昨夜烧文件时苏若雪说的“网该是泥土”,此刻倒觉得,这泥土里不仅有根,还有会自己抽芽的种子。
“他们越查‘头目’,”他轻声说,目光落在那寸寸延伸的空白底布上,布面已歪歪扭扭写了几行字——“寻吴县周阿大,会绷绣”“松江染坊缺靛蓝,有货者联系”——“就越不明白,这织网的,从来不是哪一双眼睛。”
暮色漫进来时,有匠人点起了桐油灯。
暖黄的光里,梭子起起落落,把那寸空白底布慢慢填满。
顾承砚望着那些歪扭的字迹,忽然笑了——敌人还在找提线的手,可他们不知道,这张网的每一根线,都长着自己的手。
雨幕渐收,青石板泛着冷光,那声织机的“咔嗒”像一根银针,挑开了顾承砚眼底的暗。
他站在保育社门廊下,袖中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廊柱上的木纹——方才还在和苏若雪说“网是泥土”,此刻倒像被这声机杼抽了魂,连苏若雪喊他“承砚”的尾音都漏听了半拍。
“在想什么?”苏若雪的手覆上他微凉的手背,温软的触感让他回神。
他转头时,正撞进她眼底的关切——这双眼睛总像浸着温水,能把他心里的褶皱都熨平。
“若雪,”他喉结动了动,“方才那声机杼,像根线头。”他指腹点了点自己太阳穴,“可敌人总盯着线头拽,却不知道……”他忽然笑了,“我们该做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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