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像被晒化了,黏在虹口弄堂的青瓦上。
顾承砚的长衫后背洇出深色汗渍,站在染坊门口望着阿四跌跌撞撞跑来时,他正往竹匾里撒最后一把蓝草。
"少东家!"阿四喘得像拉风箱,手里攥着半块染蓝的布,"三婶家的小囡没了,说是拉痢拉得脱了水——还有王嫂子,今早倒在织机前,裤脚全是..."他喉结动了动,没说下去。
顾承砚的手指无意识抠住竹匾边缘,蓝草汁顺着指缝渗出来,染得虎口一片靛青。
苏若雪从账房跑出来时,正看见他盯着阿四手里的布,瞳孔缩成针尖——那布角的水痕不是染缸的蓝,是暗红的血。
"西药行被日商封了。"苏若雪把茶盏往他手里塞,指尖凉得惊人,"我今早去问盘尼西林,柜台说要'特别通行证',连黄连素都按人头发。"她指腹蹭过他掌心的蓝草汁,"你昨儿让青鸟买的黄连,药铺说要等三天——可三天..."
"我知道。"顾承砚打断她,茶盏在两人掌心转了半圈,"顾氏仓库还有半车陈皮,先熬了送过去。"他转身要往仓库走,手腕却被苏若雪攥住。
"承砚。"她仰起脸,睫毛上沾着细汗,"别带头。"
他愣住。
"那天夜里的织机声,七声一循环。"苏若雪拉着他往染坊后巷走,青石板缝里冒出的野太阳花被踩得东倒西歪,"阿金刻的曲谱,王嫂的织机暗号,还有南汇的船妇——他们不是棋子,是活的。"她停在墙根的老槐树下,仰头看树杈间挂着的蓝印花布,"布会说话的,你信不信?"
顾承砚望着那方被风吹得翻卷的布,忽然想起前日重叠的年画与联络图。
血脉接上动脉的触感还在掌心,他喉结动了动:"等三天。"
三天里,虹口的哭声像涨潮。
顾承砚在染坊守了两夜,听着隔壁弄堂传来的抽噎,数着苏若雪往药罐里添的第七把艾草;第三天晌午,运无锡土布的板车"吱呀"停在门口时,他正给最后一个染缸加靛。
"少东家!"车夫掀开油布,霉味混着青草香涌出来,"这布...返潮了?"
顾承砚凑近,发现土布夹层里鼓鼓囊囊——掰开粗麻线,晒干的马齿苋"簌簌"落进他掌心,带着盐粒的黄连根滚到脚边。
布角压着道凸纹,是织机梭子反复碾过的痕迹,凑到灯下细看,竟像幅简略的地图:滩涂、渔船、退潮的礁石。
"南汇海边,潮退三回,草自生。"苏若雪轻声念出布角的暗纹,声音发颤,"是阿金娘的手,她织的牡丹总多一瓣。"
顾承砚捏着黄连根的手在抖。
他想起前日青鸟说的"各节点只认暗号,不知全貌",想起阿金床头年画背面的血字,原来那些没留名字的织工、船妇、茶农,早把自己活成了血脉。
"备马。"他对青鸟道,"去南汇。"
盐碱滩的风卷着海腥味扑来。
顾承砚站在退潮的滩涂上,看着十几个农妇弯腰采集中草药,竹篮里的马齿苋还滴着海水。
为首的老妇人抬头时,他认出那是苏母地图上标注的"第七驿站"的标记——半枚碎瓷片别在鬓角。
"先生是来收布的?"老妇人抹了把脸上的盐粒,"我们没银子买好布,就用草抵...听说虹口有人生病,这草煮水喝能止泻。"她粗糙的手抚过竹篮,"我们不识字,就照着老辈的法子采,潮退三次时最嫩。"
顾承砚蹲下来,指尖碰着带盐霜的草叶。
身后传来苏若雪的抽噎,她正翻着老妇人的竹篮,篮底压着块蓝布,是顾氏染坊的标记——半年前他们送的救济布。
"织脉济药堂。"顾承砚对着海风喊,声音被浪声卷走又送回来,"把顾氏最后一座私仓腾出来,凡带编码布条的,换药材或代金券!"他转身看向苏若雪,眼里有火在烧,"再让匠人们把药方织进布里——尿布上织止泻歌诀,襁褓嵌退热口诀,鞋垫...连鞋垫都织!"
三日后的上海街头,出现了奇景。
穿蓝布衫的妇人蹲在弄堂口纳鞋,针脚跟着哼唱:"金银花,炒炭用,三钱煎水莫等空";抱孩子的母亲抖开尿布,上面歪歪扭扭织着"马齿苋,洗净煮,痢疾喝了不迷糊";甚至乞丐的破棉袄里,都翻出块带药诀的衬布——那是顾氏染坊特意染的灰,耐脏。
入伏那晚,顾承砚在济药堂核对药材清单时,门被撞开了。
穿粗布短打的妇人跌进来,怀里的孩子烧得滚烫,她颤抖着展开攥得发皱的布片——边缘焦黑,像被火烧过,中间却用金线绣着半句口诀:"黄连根..."
"救救他。"妇人膝盖一弯,布片落在顾承砚脚边,焦味混着孩子的滚烫体温,扑进他鼻腔。
顾承砚的呼吸几乎停滞。
他蹲下身,指腹轻触那片焦黑的布角——边缘的灼痕还带着余温,像被火舌舔过的蝉翼。
妇人怀里的孩子烧得滚烫,小拳头无意识攥着他的衣摆,指甲缝里沾着草屑,许是在床榻上抓挠时蹭的。
"他昨夜直喊'烫',"妇人喉咙发哑,眼泪砸在布片上,"我去灶间添火,回头就见他抓着床单乱划,划着划着...床单角就冒了烟。"她颤抖着掀开孩子的薄衫,后背有几道抓痕,红得渗血,"许是烧糊涂了,可这布片..."
苏若雪已经接过布片。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