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在金线绣的"黄连根"上停顿片刻,突然将布片凑近油灯。
火苗舔着纸灯罩,她睫毛在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忽然倒抽一口冷气:"承砚,看这里。"
顾承砚凑过去。
布面焦黑处,金线绣痕的间隙里,有极细的针脚——像是孩童用钝针胡乱戳出的星点,却在苏若雪的指腹下连成串:"3-7-9,A区。"她声音发颤,"这是...三个月前教织工家孩子认的涂鸦编码。"
"什么?"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跳。
三个月前,他让苏若雪教织坊里的孩子们用针代替笔,在旧布上画花鸟虫鱼,说是"练手劲"。
此刻布片上歪歪扭扭的"星点",正是那些孩子画"小蝴蝶"时留下的针孔,每个孔距对应着不同数字。
苏若雪的手指沿着针孔移动,突然顿住:"铁...鸟?"她抬头,眼里有惊涛翻涌,"铁鸟要来,藏机入洞。"
顾承砚的后颈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猛地站起来,撞得木桌"哐当"响。
青鸟不知何时立在门口,腰间短刀的铜环微微晃动:"少东家,今早码头上的船家说,吴淞口外有铁壳船往黄浦江开,桅杆上挂的旗子..."
"不用再说了。"顾承砚抓起案头的联络图,墨迹未干的织坊位置被他捏出褶皱,"去通知各节点——"话未说完,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阿四浑身是汗冲进屋,手里举着半块蓝布:"少东家!
十六铺的陈阿婆说,她家织机今早自己'动'了!"他喘着气展开布,上面歪歪扭扭织着"铁鸟至,机入洞","她说织机停了一夜,晨起发现经线全乱了,再看布面...就成这样!"
顾承砚盯着那行歪字,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前日在南汇滩涂,老妇人说"我们不识字,就照着老辈的法子采";想起染坊里阿金刻的曲谱,王嫂织的暗号——原来这张网从来不是他在牵引,是千万双手在彼此呼应。
"去查各织坊。"他对青鸟沉声道,"现在。"
三小时后,青鸟带着湿漉漉的雨气返回。
他的短衫沾着泥点,眼里却闪着光:"南市的张记织坊搬空了,设备全塞进了城隍庙的废井;闸北的李婶家,二十台织机连夜抬进了防空洞——他们说,'布上的字在发烫,手痒得慌,不搬睡不着'。"
顾承砚沉默着走向墙角的檀木柜。
那里面收着他熬了半月写的《应急指挥手册》,墨迹还带着松烟墨的香气。
他抽出泛黄的纸页,在烛火上一引,火苗"呼"地窜起,将"统一调度集中分配"等字样舔成灰烬。
苏若雪递来新裁的竹纸。
他提笔时,笔尖悬在半空,忽然笑了:"不用写那么多。"
次日凌晨,当第一架日军侦察机的轰鸣撕开苏州河的晨雾时,十余家地下织坊的门已上了锁,墙根的青藤下藏着新土——那是织机入洞时翻起的泥。
顾承砚站在露台上,望着银灰色的铁鸟掠过天际,身后传来青鸟的低叹:"他们...真的自己动了。"
"不是他们,是布。"顾承砚摸出怀表里的蓝布碎片——那是苏若雪初入顾氏时,他送她的定情信物,"布是活的。"
梅雨来临前夜,长江流域的云像被墨汁浸过。
上海的弄堂里,阿婆们端着竹匾晾布,忽然惊呼:"看!
布上有条红线!"素白的夏布在湿气里晕开淡红,像毛细血管般蔓延,从上海连到无锡,从无锡牵向武汉。
长沙的老绣娘摸着晾在竹竿上的被面,红线正沿着她十年前绣的湘江纹路延伸;南昌的船工擦着汗,发现粗布汗巾上的红线竟和赣江的支流走向分毫不差。
有白发老人仰头看天,雨丝细得像银线,喃喃道:"雨丝牵线...该接上了。"
顾承砚站在顾苏织坊的顶楼露台,雨水顺着瓦当滴在他肩头。
他闭着眼,耳边仿佛有万千梭声——轻的、重的、快的、慢的,从南京、从杭州、从更远的地方涌来,在雨幕里织成一张网。
"中国,还没断。"他对着雨幕轻声说。
风突然转了方向。
东边的云压得更低了,像要坠进黄浦江。
远处传来闷雷,第一滴豆大的雨砸在他手背上,凉得刺骨——这雨,怕是要连下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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