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替她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鬓角,目光扫过她新写的章节——"大地是经线,我们是纬线"几个字力透纸背,墨迹里还凝着几星织娘的棉絮。
苏若雪反手握住他手背,指腹蹭过他掌心新磨的茧子——这是他前日去闸北老机房学打纬留下的。"你记不记得陈奶奶说,她年轻时走水路,每过码头就织段水纹?"她将竹笔往砚台里蘸了蘸,"那些水纹不是绣在布上,是刻在骨血里的。
我想让这门'织语'活起来,不只是记在书里,要让更多人能摸得到、听得懂。"
顾承砚忽然想起今早路过济药堂时,看见几个盲童蹲在墙根摸青石板——他们的手指在砖缝里摸索,像极了织娘摸经线的模样。"你是说......"
"露天晒场。"苏若雪转身从抽屉里抽出张草图,纸角还沾着保育社阿婆们的线头,"专收无字湿布。
盲童的手最灵,让他们摸布上的潮痕、压纹,编成口诀。
就像从前船工喊号子,织娘哼小调,口口相传。"她指着草图上用红笔圈起的空地,"济药堂旁那块地,正对着黄浦江风来的方向,雨丝落上去,布纹最清楚。"
顾承砚的拇指摩挲着草图边缘的折痕——那是苏若雪昨夜在晾棚里反复修改留下的。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把草图按在自己心口:"你这哪是改书,是给整座城装了双耳朵。"
五日后的台风来得比预报早三个时辰。
黄浦江的浪头拍上外白渡桥时,顾承砚正站在济药堂晒场里,看盲童阿福踮脚摸新收的湿布。
这孩子生下来就看不见,此刻却咧着嘴笑:"苏姐,布出汗了!"他的食指沿着布纹游走,"这儿凹,这儿凸,像阿爹说的云沉腰。"
租界工部局的封锁令是在午夜下达的。
巡捕房的摩托车碾过积水的街道,警笛撕破雨幕时,苏若雪正往《织语初阶》第二版的附录里贴盲童们编的口诀:"云沉腰,布出汗,东南角,丝要断。"她听见楼下青鸟的脚步声,抬头正见他浑身湿透,怀里抱着个包袱皮——是笋干的清香混着潮布的味道。
"十六家菜场,全是卖笋干的老妪。"青鸟抖开包袱皮,凸纹在烛火下显形,"吴淞口闸未闭,北岸田可淹七日。"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巡捕房抓了三个,审到后半夜放了——她们住青浦、嘉定、南汇,连亲戚都不认得。
唯一一样的,是家里都有台老织机。"
顾承砚接过包袱皮,指尖抚过那些凹凸的纹路。
他想起前日在南市染坊,看见老染匠用指甲在布上掐记号;想起闸北李婶的竹梭,梭身刻着深浅不一的槽。
原来不是布会说话,是千万双手把活计做成了本能——下雨前织机多摇两梭,晒布时多拍两下,卖菜时包袱皮压块旧布,这些动作早融进了她们的晨昏里。
台风退去那晚,顾承砚独自坐在晒场的石凳上。
晾架上的湿布早收进了库房,只剩他手里这块素布——它曾在暴雨里浮出完整的太湖轮廓,此刻水分尽去,平整得像从未有过痕迹。
"她们连证据都不留。"他对着守夜的青鸟轻笑,"不是怕被抓,是根本不在乎我们知道。
就像阿婆们说的'布比人记性好',可她们的记性,早化成了风里的潮、雨里的线,刻在每根织机轴上了。"
夜风突然卷过空荡的晾架,千万根铁钩相撞,叮当作响。
顾承砚抬头,看见月光穿过晾架的影子,在墙上投下蛛网似的纹路。
有个身影抱着布卷从保育社侧门出来,是新招的年轻织工小桃——她才满十六岁,织机还没摸热,此刻却踮脚往墙上贴什么。
"小桃?"顾承砚出声唤她。
小桃吓了一跳,手里的浆糊刷掉在地上。
她慌忙把贴了一半的纸往下扯,可已经有几个字沾在墙上:"铁......鸟......要......"
"没、没什么!"她涨红了脸,"我看墙皮掉了,想补张画......"
顾承砚没再追问。
他望着墙上那半行未完成的字,听着晾架铁钩仍在叮当作响,忽然想起今早收到的电报——武汉发来的,说最近有不明飞行器在长江上空盘旋。
夜风掠过晒场,带来远处黄浦江的潮声。
顾承砚将素布叠好收进怀里,起身时瞥见小桃匆匆跑远的背影。
她怀里的布卷散开一角,露出几缕闪着银光的丝线——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织法,细得像要融进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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