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裹着黄浦江的腥气灌进虹口保育社的晾棚时,苏若雪正踮脚将最后一匹素布从竹架上取下。
三天来她没合过眼,青布衫后襟浸着潮气,发梢滴下的水在拓印用的檀木案上积成小洼,可指尖仍稳得像绣娘穿针——她盯着布面那道淡红脉络,腕间银镯轻碰,棉纸覆上去的瞬间,水痕在纸背洇开,竟与《长江水道图》上九江段的支流走向分毫不差。
"承砚!"她唤人的尾音发颤,指尖压着两张重叠的纸。
一张是拓印的雨纹,一张是从航运公会借来的水道图,红墨线在"武穴"位置交缠成同一个漩涡。
顾承砚踩着积水冲进来时,正见她将两张纸举到漏雨的瓦檐下,雨丝穿过纸背,红痕在水光里活了似的游动。
"不是我们在看天。"苏若雪喉咙发紧,想起昨夜晾棚里此起彼伏的惊叹——阿婆们举着布跑过她身边,说"这线像我娘家门前的溪",说"和我嫁去汉口那年见过的江岔子一个样"。
她摸着拓印好的十七张棉纸,每张边缘都沾着织娘的指纹,"是她们借雨说话。"
顾承砚的指节抵在案上,指腹蹭过水道图上"武汉至九江"的批注。
前夜弄堂里老人那句"该接上了"突然在耳边炸响——他想起三天前暴雨初至时,苏州河上飘着的船工汗巾,想起长沙老绣娘说红线沿着她绣的湘江纹路延伸。
原来不是巧合,是那些在织机前坐了半辈子的手,把江河的走向都织进了布的经纬里。
"去拿三个月的织机记录。"他转身时带翻了茶盏,茶水在案上漫开,倒像极了布上的红纹。
保育社的账房早备好了一摞潮乎乎的本子,纸页边缘因反复翻看卷起毛边。
顾承砚翻到五月初九那页,笔锋在"气压998hPa"旁重重画了圈——%。"
"初九前十二时辰,我在总商会和周会长谈棉纱配额。"他指尖顺着日期往下滑,"十五号气压骤降,织机率又涨了。"苏若雪凑过来看,见每个气压低值节点旁都有铅笔标着"?",那是她上个月整理时的疑惑。
此刻那些问号连成线,像暴雨里的闪电,照亮了某种隐秘的节奏。
"青鸟。"顾承砚突然抬高声音,晾棚外的雨帘被掀开一角,青年轻轻甩了甩油布伞,水珠子溅在他沾泥的鞋面上。
他这三天跑了南市的染坊、闸北的织户、浦东的老机房,布衫下摆还沾着城隍庙废井的青苔,"去问老织娘,不问布上的线,问她们的手。"
青鸟走后的两个时辰,顾承砚在地图上插满了小旗。
苏若雪替他换茶时,见他在"青浦"和"太仓"之间画了道红线——那两处是地质图上地下水位最高的区域。
直到暮色漫进晾棚,青鸟带着湿冷的风撞进来,怀里还揣着半块温热的桂花糕,是浦东王阿婆硬塞的。
"王阿婆说,每回要落雨前,手板心就像爬了蚂蚁。"青鸟抹了把脸上的雨珠,"她男人走得早,儿子在汉口跑船,她就上机梭布,'一梭拉出去,心就跟着线跑到江那头了'。"他又掏出个皱巴巴的布包,里面是三根竹梭,"闸北李婶的梭子,她说听见地底有动静,像有人打节拍,比她纺车的声音还沉。"
顾承砚捏着竹梭,梭身被手汗浸得发亮。
他抬头时,苏若雪正望着晾棚外的雨幕——成串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沫里,隐约能看见远处弄堂的晾衣绳上,新晒的夏布又泛起了淡红。
"她们的手记得江河。"他将竹梭轻轻放在地图上,指尖拂过"武汉至九江"的红痕,"织机一震,地底的潮气就顺着布纹往上爬,雨丝一淋,就把藏在经纬里的江河泡出来了。"
苏若雪摸出怀里的拓印纸,最上面那张是今天凌晨拓的,红纹从九江一直连到安庆,像条若隐若现的血脉。
她想起今早给阿婆们送姜茶时,八十岁的陈奶奶摸着布笑:"我年轻那会儿,跟着戏班走水路,每过一个码头,就织一段水纹压箱底。
原以为早忘了,没想到布比人记性好。"
雨还在下。
顾承砚望着保育社后墙那排新挂的布,忽然伸手替苏若雪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鬓角。
她腕间的银镯碰在他手背上,凉意透过皮肤渗进心里——可他知道,这凉意底下,有团火正顺着布纹、顺着织机、顺着千万双粗糙的手,从江南烧到江北,从现在烧向更远的将来。
"若雪。"他轻声说,"把这些拓本收进《织语初阶》。"
苏若雪低头抚过那些带着水痕的棉纸,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顾承砚时,他站在顾氏绸庄的织机前,指尖拂过一匹素布说:"布是活的。"如今她终于懂了——不是布活了,是织过布的人,把山河岁月、把牵肠挂肚,都织进了经纬里。
雨夜里,保育社的烛火晃了晃。
苏若雪翻开案头的旧书,在"织理篇"后空白页上写下第一行字:"凡布有语,非天授,乃人传......"案头的烛芯"噼啪"爆响,苏若雪的笔尖在宣纸上顿住。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可她腕间银镯还沾着潮气,沾在"风是信使,雨是墨汁"那行字上,晕开细小的水痕。
"若雪,要加盏灯么?"顾承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泡好的陈皮茶的暖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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