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听见织机声里混着细碎的说话声:“阿囡,明日该晒被了,记着晒满三炷香的辰光。”
“晓得嘞姆妈,我在围嘴上绣了记号呢!”
顾承砚低头轻笑。
月光透过晾架的影子落在素布上,那些曾消失的水纹,似乎正随着织机的节奏,在布面下缓缓苏醒。
顾承砚的指尖悬在那缕银线上方半寸,月光顺着窗棂漏进来,在布面投下蛛网似的光斑。
他忽然想起今早王阿婆咳着织补的经线——比往日密了三分,原以为是手劲弱,此刻倒像根银针,“叮”地挑破了他心里那层糊着的纸。
“若雪。”他声音发哑,转身时带得案上茶盏轻晃,“你说老人们打拳故意放慢,小阿妹们哼的调儿,是不是早就懂这个理?”
苏若雪将布卷往怀里拢了拢,银线在月光下晃出细碎的星子:“前儿李婶教新学徒浆布,说‘浆要匀得像晨雾’,我当时只当是比喻。”她指尖抚过布面凸起的歪嘴麻雀,“现在才明白,她是在说——真正紧要的东西,得化在过日子的法子里。”
顾承砚突然抓起案头裁纸刀,刀背重重磕在窗框上。
隔壁织坊的机杼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又慢悠悠响起来,比先前慢了半拍。
他望着苏若雪发亮的眼睛,喉结动了动:“去把各坊的公告板拆了。”
“啊?”正抱着围嘴整理的青鸟猛地抬头,布兜“啪”地掉在地上。
“拆了。”顾承砚弯腰捡起布兜,绣着胖娃娃的围嘴上还留着浆糊的湿气,“换成《归络调》。每日清晨放一段,长短随机,节奏微调——”他抬眼看向窗外晾架上飘动的蓝布,“只有天天听的人,才听得懂里头的弯儿。”
苏若雪忽然笑出声,发间的栀子被夜风吹得轻颤:“王阿婆的嗓子最地道,明儿让她起头唱。她唱得走调半分,就是该添煤烧染缸;拖长尾音三息,许是要防巡捕查坊。”
“好。”顾承砚的指节抵着下巴,眼里有光在跳,“就说这是新规矩——听调儿比看告示亲。”
三日后的清晨,苏州染坊的樟木门被踢得哐当作响。
五个穿黑衫的特务踹开染房,铁靴碾过晒得半干的蓝布。
为首的捏起一匹带暗纹的土布,刀尖挑开“白天胖,晚上瘦”的绣字:“说!这是什么暗号?”
被按在染缸边的老染匠直抽抽,鼻涕泡儿糊在皱脸上:“官爷明鉴!这是给我那小孙子织的尿褯子!他夜里爱蹬被,我老伴儿哄他‘白天吃成胖娃娃,晚上缩成瘦条条’——”他突然拔高嗓门,“不信您问对门张嫂!上回她还说我家小崽子穿着这褯子,在巷子里跑得比狗都欢!”
技术科的灯熬了三夜。
放大镜下,布纹里只有靛蓝和草灰的痕迹;水浸、火烤、密写药水全试过,那行字始终是行字,没蹦出半个密码。
南京特务机关的卷宗“啪”地砸在桌上,油墨未干的批语洇开一片:“查无异常,疑内部泄密。”
顾承砚是在晚饭时听青鸟说的。
他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看苏若雪往他碗里添了勺冬瓜汤:“那老染匠可吃了苦?”
“老张托人带信,说染坊给送了两坛黄酒。”青鸟剥着菱角,菱壳“咔咔”碎在瓷盘里,“那首‘白天胖,晚上瘦’的童谣,现在整条巷子里的娃娃都在唱。”
夜更深时,顾承砚摸出藏在樟木箱底的日记本。
鹅毛笔尖蘸了墨,在宣纸上画出无数条交织的细线——像极了织机上的经纬,却在中央留出大片空白。
他顿了顿,在下方写道:“指挥一人,需千言万语;牵动一群人,只需一声咳嗽。”
合本子时,窗外传来“咔嗒”三声轻响。
他推开窗,晨雾里的织机声正一下一下叩着青石板,不多不少,整整三下——像心跳,像钟摆,像从未改变过的呼吸。
“承砚。”苏若雪端着热粥进来,瓷碗腾起的白雾模糊了她的眉眼,“保育社的周姨捎信来,说今秋寒露要添张新床。”
“新床?”他接过粥碗,指尖被烫得一缩。
“说是收留个产后虚弱的年轻寡妇。”苏若雪擦了擦桌角的墨迹,“姓沈,名儿......周姨没说全。”
顾承砚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织机声里混进了卖豆浆的吆喝。
他忽然想起前日在巷口见过的小媳妇,抱着襁褓站在布摊前挑花色——或许,这张新床,很快也要织进这匹叫做“日子”的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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