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绕着龙华寺西墙数到第三棵槐树时,正见个穿靛蓝粗布衫的妇人蹲在树边,枯瘦的手正往瓦罐里埋最后半块桂花糕。
"阿嫂。"他放轻脚步,目光扫过妇人脚边的蓝布包袱——包袱角露出半截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和沈招娣帕子上的针脚如出一辙。
妇人惊得直起腰,鬓边的银簪子晃了晃。
她怀里突然窜出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娃,抱着她腿奶声奶气喊:"姆妈,我要吃糕!"
"阿囡乖,这是给隔壁生病的小柱子留的。"妇人揉了揉女娃发顶,抬头时眼里已没了惊惶,"先生找我?"
青鸟将蓝布递过去:"顾苏织坊的顾先生让我带句话——您收的布,有人接着收。"
妇人手指触到"平安"二字时突然抖了抖。
她解开包袱,七块绣着"平安"的布片依次摊开,每块边角都打着不同的暗结。"我是苏州来的陈阿嫂,从前是接生婆。"她蹲下身,小女娃爬到她膝头揪她袖口,"兵荒马乱的,常有女人握着我的手说'阿嫂,我走了,这布替我收着'。
我不识字,只当是给娃娃留的念想,等他们大了,做嫁衣时裁块边角缝进去......"
青鸟喉头发紧。
他看见最底下那块布上沾着淡褐色的血渍,和沈招娣帕子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顾承砚听完汇报时,正站在保育社的走廊里。
冬日的风从雕花窗棂灌进来,卷着楼上传来的孩子们的哭闹声,像根细绳子勒着他心口。
"分散寄养。"他突然开口,惊得苏若雪手里的茶盏晃了晃。
她刚给小福仔喂完米汤,围兜上还沾着奶渍,"承砚?"
"把孤儿分给织坊里的女工家庭。"顾承砚抓过她手里的茶盏,指腹压着杯壁上的冰碴,"她们会织,会缝,会在布上藏话——"他望着窗外织坊方向,晨雾里传来第一声织机响,"比关在保育社里,更像活在'日子'里。"
苏若雪突然懂了。
她想起前日去机房,周婶把领养的小毛头绑在腰前织机上,一边踩踏板一边哼《摇儿歌》;王阿婆的孙女把药丸子藏在给养女绣的虎头鞋里,针脚密得像层茧。
"我这就去改章程。"她转身要走,却被顾承砚拉住手腕。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口渗进来,"先去看招娣。"
招娣的病房在织坊后巷的矮楼里。
苏若雪推开门时,炭盆里的火星正"噼啪"炸响,映着她床头那台老织机——踏板修好了,机上还搭着半匹未完工的布,经线里缠着几缕暗红丝线。
"苏管事......"招娣的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她偏头看向小福仔,孩子正攥着苏若雪的银镯子啃,"劳烦把这布......"
"我记着呢。"苏若雪坐在床沿,替她掖了掖被角。
被单是顾苏织坊新出的软绸被,暖得能焐化冬雪。
招娣的手突然攥紧她的袖口。
苏若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窗台上摆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机房姐妹们凑的枣子——周婶的枣子带把儿,王阿婆的枣子晒得皱巴巴,都是她们织机旁藏的私货。
冬至那日下了场大雪。
顾承砚踩着没踝的雪往织坊赶时,远远听见此起彼伏的关门声。
他加快脚步,见机房外的青石板上落满纸钱,像撒了层碎银。
"招娣没了。"苏若雪的声音裹在白围巾里,睫毛上沾着雪粒子,"她走得很静,手里还攥着那半匹布。"
午时整,第一声织机响打破了雪后的寂静。
顾承砚抬头,见每扇木窗后都映着弓背织作的身影。"咔嗒——咔嗒——"那节奏比往日慢了三倍,像老祖母拍着孙儿哄睡的手,又像心跳,一下,一下,渐远,却清晰。
小福仔被裹在那件半成品襁褓里,陈阿嫂来接他时,包袱里多了七块"平安"布。"等他大了,"她摸了摸小福仔的脸,"我给他看这些布,告诉他,有好多阿娘替他织过'日子'。"
雪夜来得早。
顾承砚站在新建的"织脉寄养册"档案室外,手里的登记卡被体温焐得发软。
玻璃窗外,苏若雪正逗着周婶新领养的小毛头,孩子抓着她的银镯子咯咯笑,和小福仔一个模样。
"名字记不住,布记得住。"他将登记卡投入炉火,火星窜起时,看见卡上"沈招娣之子"的字迹被烧得卷曲,"血缘断了,线不断。"
苏若雪推门进来,身上带着织坊的蓝布香。
她望着跳动的火焰,轻声道:"刚才周婶说,她在给小毛头织的百家被里,藏了招娣那半匹布的线头。"
顾承砚笑了。
他牵起她的手往窗外走,雪光映着远处弄堂,那里传来第一声春织的梭响——轻,却韧如蚕丝,割不开,扯不断。
招娣出殡三日后的清晨,保育社的门房老张哈着白气去倒痰盂。
他刚推开朱漆大门,就见青石板台阶上搁着只破竹篮,篮口盖着块蓝布,布角露出截暗红丝线,像一滴冻住的血。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