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一凛,他知道,姑母已经看穿了他的来意。他躬身道:“侄儿今日前来,正是想行一桩利国、利楚、亦利王上之事。”
他不再赘述朝堂局势,直截了当地将自己那个关于李斯与嬴卿公主联姻的“阳谋”全盘托出。从如何联合李斯,到如何分化吕氏余孽,再到如何向秦王政献上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他的阐述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充满了精明与决断。
说完,他静立一旁,等待裁决。
华阳太后终于放下了玉勺,缓缓转过身,一双看不出年岁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你的计策,看似高明,却失了‘不争’的本意。”
“请姑母示下。”
“你欲以公主为钉,楔入廷尉府;以联姻为索,捆绑李斯这条猛虎;以王权为名,行楚系扩张之实。”华阳太后的话语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字字诛心,“你的每一步,都是在‘争’。与吕氏余孽争,与朝中百官争,甚至……是在与大王的帝王心术在争。”
昌平君额头渗出细汗,辩解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李斯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与其任其锋芒毕露,不如早日为他套上剑鞘。公主,就是最华美也最坚固的剑鞘。此非相争,而是为了长远的‘不争’。”
“剑入鞘,或许安稳。但若剑本身,不愿入鞘呢?”华阳太后轻抚着袖口,反问,“又或者,那剑鞘,并非他想要的模样呢?”
这话直指核心,让昌平君一时语塞。
见他沉默,华阳太后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声音放缓了些:“启儿,你只看到了联姻的利,却忘了人心是最大的变数。你这道堤坝,堵得住权力的洪流,却未必堵得住一个人的心。李斯的心,嬴卿的心,甚至……王上的心。”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李斯是水,王恩是水,人心亦是水。你此举,究竟是引水行舟,还是在自家的船底凿洞,犹未可知。”
昌平君脸色变幻,他没想到姑母看得如此之深。他本以为这是一场完美的政治计算,却被点破了其中最脆弱、最不可控的一环,情感与人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躬身,语气却比之前更加坚定:“侄儿明白姑母的忧虑。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楚系要在大秦扎得更深,就必须借助李斯这股新生的滔天大势。至于人心……侄儿以为,在绝对的利益与权势面前,人心,是可以被引导,甚至被塑造的。”
殿内,再度陷入沉默。
许久,华阳太后才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石头已经由你掷下,会激起怎样的涟漪,便由你自己去看吧。”
这句话,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但昌平君知道,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这便是华阳太后的风格,她从不直接下令,只是点明风险,然后将决断的责任,完全交到执行者的手上。
“侄儿,谢姑母成全。”他深深一拜,缓缓退出了大殿。
殿门合拢,隔绝了内外。
华阳太后重新走回窗边,拾起那柄玉勺,看着盆中浸润了清水的兰草,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疲惫。
政治的算计与母亲的私心,在这一刻,于这位历经风浪的太后心中,交织成了一张难以挣脱的网。
嬴卿,是她的女儿。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女儿,心之所向,正是那位新任的廷尉,李斯。
她可以为楚系的百年大计布局,可以为秦国的江山稳固考量,却唯独在面对女儿的终身幸福时,难以做到真正的“上善若水,与世无争”。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水啊……你利万物,可曾问过,舟,是否愿行于你的河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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