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凌晨。
一场突如其来的、剧烈的震动,将陈砚秋从浅眠中惊醒。不是地震,那震动来自极遥远的地方,沉闷,连绵,仿佛大地深处有巨兽在翻身,又像是千万面战鼓在云层之上擂响。紧接着,便是隐约可闻的、如同万马奔腾般的轰隆声,自北方而来,穿透御史台狱厚重的石墙,钻进人的耳膜。
牢房内那盏长明如豆的油灯,灯焰剧烈地摇晃起来,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
陈砚秋猛地从稻草堆中坐起,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这声音……这动静……
是黄河!是武开河!
冰层积蓄了一冬的力量,在上游解冻水流的冲击和压力下,终于彻底崩溃、炸裂!巨大的冰块相互撞击、挤压,如同脱缰的钢铁洪流,沿着河道奔腾而下,摧毁沿途的一切!
几乎就在这天地之威展现的同时,御史台狱外,原本寂静的凌晨被彻底打破。急促的脚步声、马蹄声、呼喊声、锣声由远及近,混乱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惶惶不安的浪潮。
“急报!急报!河北路八百里加急!”
“黄河决口了!澶州!大名府!多处溃堤!”
“洪水!洪水淹过来了!”
狱卒们也骚动起来,走廊里传来他们惊慌失措的跑动和议论声。
“真的决堤了?!不是说今年加固了堤防吗?”
“加固个屁!听说那些草埽都是样子货!一冲就垮!”
“完了完了,这下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朝廷肯定要震怒,不知道有多少官儿要掉脑袋……”
陈砚秋听着外面的喧嚣,手脚一片冰凉。虽然早有预感,但当灾难真正降临的这一刻,他依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无力感。
澶州!大名府!正是他之前在史馆档案中发现的,河工款项被贪墨最严重、险工段记录问题最大的区域!尤其是澶州那个“龙王口”!
郑拓!河渠司!还有那些与他们勾结的蛀虫!他们贪墨了加固堤防的款项,用朽烂的草埽、虚报的工程,亲手埋下了这场灾难的祸根!这不是天灾,这是赤裸裸的人祸!
冰冷的愤怒如同岩浆,在他胸中翻涌。那些被挪用的三成款项,此刻仿佛化作了滔天的浊浪,吞噬着农田、村庄,还有无数无辜的生命!
外面的混乱持续着,更多的细节通过狱卒们的交谈碎片般地传进来。
“听说溃堤的地方就是龙王口!好家伙,几十丈的口子,冰水带着泥浆冲下来,跟山崩了一样!”
“不止那里,下游好几个地方都没顶住!刚运到边境的一批军粮,还没来得及入库,就被冲走了大半!”
“军粮?!”陈砚秋的心再次一沉。边境军粮被冲走,这意味着前线将士的补给将立刻陷入困境!而这,恰恰发生在军情泄露、辽军异动的敏感时刻!“清河”这群人,难道连这一步都算到了?他们是要彻底瘫痪边境的防御吗?
更让他心寒的是,很快,另一种声音开始在外面,甚至透过监狱的高窗,从远处的街巷隐隐传来。
那是灾民的声音。虽然洪水尚未波及汴京,但第一批从河北路逃难而来的百姓,已经将恐慌和绝望带到了帝都。
起初是零星的哭泣和哀嚎,渐渐地,汇聚成了模糊却充满怨气的声浪。
“老天爷啊!开开眼吧!”
“狗官!都是那些狗官贪了修河的钱!”
“科举不公,天降灾殃啊!”
“朝廷不管我们死活!这世道没活路了!”
“科举不公,天降灾殃”……这八个字,如同带着毒刺的楔子,狠狠钉进了陈砚秋的耳中。
谣言!这是精心策划的谣言!
将天灾人祸的根源,巧妙地引向了对科举制度的不满,引向了朝堂的纷争!这绝非灾民自发所能想到,背后必然有人在推波助澜!而传播路径与“清河”控制的商队路线高度重合……这分明是他们利用灾难,在煽动民怨,制造混乱,为他们后续的政治清洗营造舆论!
其心可诛!
陈砚秋猛地站起身,走到铁门边,透过门上的窥视孔向外望去。走廊里灯火通明,狱卒们神色仓皇,来回奔走,已无人有心监视他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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