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於寒夜血与法
商於邑的冬夜,寒风卷着雪沫抽打营垒,营中却无半分懈怠。商鞅身披玄色皮裘,立于校场高台上,目光如炬,扫过下方肃立的三千新军。这些士卒皆从郡县农夫、流民中精选而出,无贵族荫庇,唯靠军功进阶,此刻正握着新铸的青铜剑,在风雪中演练着独创的"陷阵之法"。
"阵列前行,步弩交替!"商鞅声如洪钟,虽身形因连日操劳略显瘦削,嗓音却带着穿透风雪的力量。校场中,前排士卒稳步推进,甲胄碰撞声沉闷如雷,后排弩手同步举弩、上弦、发射,箭矢破空声连成一片,密集钉在百步外的夯土靶心,箭尾白羽震颤不止。一名什长因脚下结冰滑了半步,队列出现微不可察的滞涩,商鞅当即跃下高台,抽出腰间佩剑指着那人:"出列!"
什长面色惨白,跪倒在地:"商君饶命!"
"饶你?"商鞅佩剑挑起他的衣襟,寒风灌入甲胄缝隙,什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昨日校场誓师,我如何说的?"
"阵列不齐,什长当罚..."
"既知规矩,何需饶命?"商鞅挥了挥手,两名军尉上前,按住那什长按在雪地里,杖责二十。木杖落在臀背,沉闷的击打声与风雪声交织,什长咬着牙不肯哼一声,鲜血很快透过粗布裤渗出来,在雪地上晕开暗红的痕迹。杖毕,商鞅俯身看着他,语气冷硬如铁:"秦法面前,无分老幼,唯有功过!今日练阵松懈,明日战场便是亡魂!你若恨我,便在战场上斩三颗首级,军功可抵今日之辱。"
什长挣扎着爬起,叩首道:"谢商君不废之恩,末将必以军功雪耻!"
商鞅颔首,转身重回高台,目光扫过全场:"再练!今日不成阵,便在雪中站到天明!"
士卒们齐声应和,声震雪原。风雪更急了,打在脸上如刀割,却无人再敢有半分懈怠。步卒的甲叶上积了薄雪,弩手的指关节冻得通红,可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如尺量,那支从泥沼中拔擢出的队伍,正被商鞅以铁血手段,锻造成一柄锋利的剑。
夜阑人静时,商鞅回到营帐,帐门掀起的瞬间,一股暖流裹挟着烛火的暖意扑面而来。案上摊开的竹简已堆成小山,最上方是刚写就的几枚,墨迹尚未全干,"胜民之本在制,制民之本在法"十个字力透竹青,正是《开塞》篇的开篇之语。他解下皮裘,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麻布深衣,衣摆处还沾着校场的雪沫,融化后留下深色的痕迹。
僮仆端来温热的黍米酒,商鞅却未动,只是拿起笔,在砚台中细细研磨。烛火摇曳,映得他的影子在帐壁上忽明忽暗,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竟泛起些许柔和——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卫鞅时,怀揣着李悝的《法经》,在栎阳城外的驿馆里等待孝公召见的日子。那时的秦国,田地荒芜,百姓流离,贵族私斗成风,连函谷关都守不住。是孝公深夜召他入宫,两人在偏殿对坐三日三夜,从"帝道"谈到"王道",最终敲定"霸道"之策,那句"君若信我,鞅愿以毕生之力,助秦东出"的誓言,仿佛还在殿宇间回荡。
又想起栎阳街头徙木立信的那日,他在南门立起三丈高的木柱,宣称能徙至北门者赏五十金。起初百姓围观议论,无人敢动,直到一个壮汉走出人群,扛起木柱便走。当那五十金真的递到壮汉手中时,围观者的哗然声里,他看到了秦民眼中从怀疑到敬畏的转变——那是新法在秦地扎根的第一缕微光。
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可指尖刚触到竹简,笑意便淡去了。他放下笔,拿起案头一枚青铜虎符,虎符上的纹路已被摩挲得光滑。这是孝公临终前赐他的,许他在商於募兵练兵,可如今,这虎符却成了咸阳城里攻击他的利器。
新君嬴驷登基已有半年,这位年轻的君主,他看着长大。当年太子驷触犯新法,他依法惩处太子师傅公子虔与公孙贾,割了公子虔的鼻子,在公孙贾脸上刺了字。那时他便知道,这孩子心中埋下了恨的种子。可秦法不容徇私,即便是太子,也不能凌驾于法之上。孝公虽心痛,却终究支持了他,可如今孝公不在了,嬴驷眼中的忌惮,像一根刺,扎在他与新君之间。
更不必说甘龙、杜挚那些老世族。这些年新法推行,废除井田,奖励耕战,剥夺了贵族世袭的特权,多少人恨他入骨。当年他在朝堂上与甘龙辩论,甘龙拍案怒斥"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他回以"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气得甘龙当场呕血。如今那些人蛰伏已久,就等着新君态度松动,便要扑上来撕碎他,撕碎这推行了二十年的新法。
帐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亲卫统领景虎。景虎是景监之子,景监当年引荐他入秦,如今景监已病逝,景虎便追随他来到商於,成了新军的将领。
"君上,营外有个商贩求见,说是从咸阳来,带了您故人的信。"景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警惕。
商鞅眉头微蹙:"故人?可知是谁?"
"他不肯说,只说信要亲手交给您。属下看他形迹可疑,已派人盯着了。"
商鞅沉吟片刻:"带他进来,帐外戒备。"
片刻后,一个身着粗布褐衣的汉子跟着景虎走进帐内。汉子头戴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待帐门放下,汉子才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瘦削的脸——竟是赵良。
赵良曾是孝公身边的大夫,与他一同辅佐过孝公,后来因不满新法严苛,辞官归隐。商鞅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起身道:"赵兄,你怎么来了?"
赵良却没心思寒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发颤:"商君,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商鞅心中一沉,却依旧平静:"赵兄何出此言?"
"甘龙、杜挚联合了二十多位老臣,在朝堂上弹劾你,说你拥兵自重,意图谋反!"赵良急得额头冒汗,"他们还伪造了证据,说你与魏国私通,要借商於新军颠覆秦国!新君已经信了,昨日在朝堂上拍了案,要召你回咸阳问话!"
"我在商於练兵,只为守护新法,何来谋反之心?"商鞅抽回手,重新坐回案前,拿起那枚虎符,"新君若还念及变法之功,便不会轻信谗言。"
"念及?"赵良苦笑,"他念的是当年公子虔受刑之辱!商君,你太执拗了!嬴驷不是孝公,他要的是君权稳固,要的是世族支持,你不过是他巩固权位的绊脚石!"
商鞅沉默了。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可他不能走。新法虽推行二十年,可根基未稳,一旦他离开,甘龙等人必定会废除新法,恢复旧制,那些因新法获得土地与军功的百姓、士卒,又会回到任人宰割的境地。二十年心血,不能毁于一旦。
"我不能走。"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若走了,新法必废。秦失新法,便如人失臂膀,再无东出之日。"
"那你便要坐以待毙?"赵良急红了眼,"你可知公子虔在暗中联络旧部,只要你一回咸阳,便会被拿下!到时候不仅你性命难保,连你家人都会受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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