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又一个雨夜“所以,你到底……
午后,雨势渐弱,不少食客撑伞而至。
虽说曲臻几日前便放出消息,说书铺今日歇业,但这些熟客毕竟冒雨前来,她与梁有依稍作商议,终是开灶生火,还端上了免费的香茗茶点。
候菜时,有客人招呼曲臻说书,曲臻不想梁有依一人在后厨受累,便将徐怀尚推出来挡,可徐怀尚还在气头上,摆手说自己没这个兴致,曲臻便从后院召回陈星,将醒木与折扇一并交到她手上,叫她尽管在台上大放异彩。
不少客人都认得这个扎着麻花辫、时常坐在柜台后装模作样摆弄算盘的小姑娘,见她上台,纷纷捧场叫好,陈星便不再怯场,绘声绘色地讲起珠儿产崽的故事来,用词稚嫩却生动,故事一波三折,听得食客们展颜捧腹。
曲臻坐在后厨门口,一边择菜一边望着梁有依忙前忙后的身影出神,天光略微放晴时,郭盛走过来同她聊起闲天,问她店里缺不缺伙计。
“如今客人多了,我和有依两个还真忙不过来,怎么?前辈有合适的人选?”
郭盛凑过来,斜眼瞥向咧着嘴听书的李墨,低声道:“你瞧我俩如何?”
“你们俩?”
曲臻一愣,“那书铺呢?”
郭盛于是娓娓道来:“你不知道,轩辕宴一事后,朝廷虽未明正典刑,但诸位大人也都清楚,那日将百姓们引到轩辕殿的正是我们兄弟二人,自那时起,府尊三天两头便遣衙役来店里‘吃茶’,书客们见了那身皂衣,哪还敢同往日那般论诗言志?”
郭盛说到这儿,满脸苦涩地哀叹了声,“可你也知道,这书铺本就是四方志士畅叙幽情、一吐块垒之地,而今有那些眼睛盯着,书客不敢登门,生意自是日渐萧条,就连先前雷打不动的祭月书会,如今停办也有两载了。”
曲臻停下手上的动作,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前辈,这些事......为何你们在信上都不曾说起?”
“告诉你有什么用?”
郭盛脸上又浮起率真的笑容,仿佛快要歇业关张的不是自家书铺一般。
“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闯荡,遇到的糟心事铁定不比我们少,此番我们过来,包袱里装的都是高价收来的民间孤本,想着你是自家人,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书铺,我们做前辈的铁定要帮衬一番,可如今看下来,临枫的生意竟不比秋芙书铺差,况且,若能将妻小接来枫河,有梁掌门照应着,也不怕受人欺负。”
“枫河确是个好地方,四时和煦,民风敦厚。”曲臻笑道:“虽说西林常有悍匪出没,但我们在此栖居也有将近一年,倒不见有人前来滋扰,若两位前辈不嫌此间地僻墨稀,我与有依自是欢迎的,你们寻到合意的居所前,也不妨暂居小店。”
郭盛得到满意的答复,起身笑吟吟地离开了,曲臻将手浸在菜盆里,一路目送着他坐回到桌前、与他人有说有笑地听起珠儿产崽的故事来,只觉心上暖融融,也空落落的。
蝼蚁纵使倾覆了大厦,过后也终究是蝼蚁,做不到功成身退。
她虽舍弃前尘与梁有依一路逃到了这里,剩下的人却仍守着那潭泥沼,被旧事所困,一时风光热血,换来的不过是几日虚名。
待繁城遗忘了那晚的硝烟,庶民,终究要过回庶民的日子。
——“所以,我要做官。”
两个时辰后的家宴,酒过三巡,徐怀尚宣布了这个消息。
“轩辕宴后,旬参之擢升内阁首辅,早年间不少因追究此事被迫辞官的人也被朝廷恢复了官职,如今的泸州县丞是连老先生的门生,主簿一职尚有空缺,连老先生便向他举荐了我,离开泸州前,我已经答应了。”
“这是好事啊!”
李墨第一个举杯道贺:“昔日笔耕不辍、一夜修毕百页县志的铁手主簿又要重出江湖了!”
戚荷跟着附和道:“那便祝徐主簿早日高升!到那时,我这烫手的账册也好有个着落。”
“我看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陈祈明却道:“黎庶不知为官之苦,尤其是你这般不上不下、周旋在县尊与黔首之间的小官,最是难为。”
话音未落,陆湘儿便给了陈祈明一拳。
“诸位别见怪,我家老陈诸般皆好,唯独不好的便是忧思深重,遇事总往坏处想。”说罢转头对陈祈明道:“人家徐先生又不是第一次做官,还用得着你操心?”
“嚯!湘儿不是还没过门儿呢吗?”郭盛起哄道:“老陈如何就成了你家的了?”
陈祈明连忙捂住陈星的耳朵,对着郭盛挤眉弄眼,众人笑过一番,曲臻转换话题,提起了那桩好奇已久的往事。
“湘儿,我听说轩辕宴后,是你与陈先生随梅将军将那些孩子送回老家的?”她满脸殷切道:“快与我讲讲,那些人家见到失而复得的骨肉,都作何反应?”
陆湘儿道:“抱头痛哭、焚香祭祖的自是大有人在,不过......”
“不过什么?”
“我替她说吧。”
见陆湘儿面露难色,陈祈明接过了话头。
“有些人压根不知自家失了小儿,见广林侯送子上门,面上也无喜色,未加道谢便将孩子领了进去;有的已然续得新子,见旧儿归来,甚至闭门不愿相认,那被弃的稚子便怔立在门口,不哭也不闹,像是一早便预见了此般境遇......
“被轩辕宴掳走的大部分稚童都出身蓬门荜户,我们按照住址一户户寻过去,不少孩子的爹娘都已不在了,病的病死,饿的饿死......”
一桌人听到这儿纷纷放下筷头,唯梁有依一人仍充耳不闻地埋头吃着,陆湘儿见气氛变得凝重,急忙打断了陈祈明。
“我要说的才不是这个!”她道:“老陈方才说的那些啊,不过十之一二,梅将军也早将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送去了邻近的育婴堂,虽无双亲照拂,也总好过流落街头,真正令人痛心的,是那些没盼回骨肉的苦命人家......
“你们不知道,那送子的车队每到一处,便有数百户人家出城来迎,可他们不知道,能寻回自家骨肉的不过寥寥几户,我记得有位老妪,天寒地冻的,她却只穿了双草履站在雪里,鬓边被雪染得花白,她逐一辨认过那些孩子的面孔,眸中噙着雪泪,我当时多希望车上有她的孩子,可是......待车马远去,人潮散尽,那老妪却仍伫立在原处,形销骨立,像失了魂一般,教人......”
陆湘儿说到这儿,喉咙一紧,忍不住啜泣起来。
曲臻不知当如何安慰,只得隔桌递上手帕。
她知道,陆湘儿定是想到了当时苦寻九儿的自己和爹娘。
“害!都过去了!”
徐怀尚大手一挥,起身为众人斟上酒,“要怪就只能怪我们臻儿女侠没能早出生几年,若她早些出手,也就不会那么多被那血宴离散的苦命人家了!”
“是啊,这事儿怪我!”曲恒在旁附和:“曲府上的管家赵叔常说,这九子母神送子时铁定是搞错了顺序,我就该和她调个个儿,让她来做长女!”
昔日苦短一笑置之,在那之后,众人转而商议起日后的事。
曲恒说他准备和戚荷小住几日再走,说两人过日子,衣物损了旧了少不了要缝补,梁有依既手巧心细,他这个为人兄长的也不吝赐教,此番同住,正好将压箱底的针线手艺传给他,省得曲臻一年到头总穿着那几件旧衫。
李墨、郭盛两个喝到尽兴,借着酒劲又提起当年的比武之事,说此番特地带来了家伙什,怎么说也得在梁掌门面前略施拳脚,受他指点一二,梁有依应下后,两人再无心吃酒,当即拾起刀枪在空地上比划起来。
陈星嫌前堂酒气太重,带着徐兰去了后院;陈祈明携起陆湘儿的手溜去角落的架阁,说是要检视曲臻收书的眼光,桌边便只剩下曲臻、徐怀尚、曲恒与戚荷四人。
“所以,你到底为何会看上那个闷葫芦?”
徐怀尚问出这个问题时,曲臻正盯着戚荷腰间的香囊出神。
她收回视线,随徐怀尚一同望向不远处覆手而立、不时接过长棍比划两下的梁有依,眸底泛起柔光。
“此事何须问我?徐大哥若果真好奇,莫不如去问兰儿,问她为何会对季旬情有独钟。”
“那丫头懂什么?”徐怀尚道:“她那个年纪的姑娘最是好骗,若有人肯为她豁出性命,加上长得也不赖,她一时色迷心窍,脑子一热,也便以身相许了。”
“我看未必。”曲臻道:“徐兰之所以那么坚定地选择季旬,除却那身能护她一世周全的拳脚,也定然是在他身上,窥见了其他难得一见的器宇。”
徐怀尚眯起眼在梁有依身上细细瞧过,钻研片刻,仍分辨不出曲臻所谓的“器宇”,于是曲臻便借着醉意,同他说起一桩往事。
“一年前在立川,我们首开书肆赁书开河,破了这一行不成文的规矩,引得不少同行差人砸店滋事,有天夜里,我看着店里倒塌的架阁还有泡在泥水里的书卷,忽觉万念俱灰,与梁有依大吵了一架。
“我自然知道这些不怪他,我只是恨透了这世道。”
曲臻捏着酒盏,目光变得深长。
“那晚在轩辕殿九死一生的人明明是我,可为何到头来,说书人只为梅翎朔、五军营写传世文章,将他们奉为护国英雄,而白秋芙只能被唤作白氏,更不用说早已是个死人的曲臻了......
“这些年也是一样,我从商时被官府刁难、被同行倾轧、被掌柜算计,皆因我是一介女流,若这些事换成是梁有依来做,想必便是另一番光景,那晚我被恨意冲昏了头,甚至厉声叫他离开,我想,事已至此,他跟我在一起也只会吃更多苦头,倒不如重新召集旧部,做回那刀口舔血的营生,而我,经商不成,大不了草草寻个人家嫁了,就像寻常女子那般,忘了那些凌云壮志,终日相夫教子,蹉跎岁月,了此残生......
“其实这些年我无数次地想过要放弃,可梁有依一直在我身边,将钱财交给我挥霍,而我也念着那个亲口许诺的将来,逼着自己屡败屡战,总想着要带他同赴那理想之境,借此向他证明,我曲臻就是这天底下最不凡的女子,他选我而栖,终是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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