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硬着头皮行至死路、绝路之时,我第一个想要割舍之人,竟也是他。”
徐怀尚:“那梁有依呢?他说了什么?”
曲臻一笑,轻声道:“他起初什么也没说,只是拾起散落的木椽,独自将倾颓的架阁修葺如初,末了轻道一句,我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在那之后,他便离开了。”
徐怀尚听到这儿,脸上漾起一抹玩味的笑:“然后呢?”
“他离开后,我闭门谢客,独自垂泪数日,想着收拾好心绪便离开立川,若能遇见不嫌我的男子,便从了,直到有一日,那些鼠辈又跑来滋事,我一气之下,将架上书册尽数推给他们,叫他们一把火烧个干净,可待那火苗蹿起,我又悔了,扑上去抱紧了残卷,求他们住手,那些人不肯,我便与他们扭打起来,那时......”
“那小子回来了?”
曲臻唇角泛起甜意,轻轻点了下头。
她犹记得那晚,他将最后一人掷出门后转过身来,隔着翻腾的火焰与她久久相望,不肯迈过她亲手划下的那道界限,而她终于擦干了泪,跨越灼浪,紧紧拥住了他。
他哑声相询:“曲小姐可是改了主意?”
而她偏首浅笑,答得狡黠:“何曾改过?”
可她自知说了谎,此中挣扎,自那日起,也再未同他提起,直至这夜家宴,与徐怀尚促膝长谈后,曲臻才意识到此结尚未开解,当时的事,她也终究欠他一个道歉。
徐怀尚借着去后院寻徐兰的由头暂离后,曲臻装模作样地揉了揉左腕,不出片刻,那道熟悉的身影便靠近了在她身旁坐下,将她左手置于膝头,替她揉捏起来。
“我早说了,传菜之事你无需插手,洗菜择菜之类的琐事也尽可交给我来做,还有说书时,你拍醒木的力道总是太重,你这双手,若不加以养护,日后恐会落下病根......”
梁有依在耳旁念叨时,曲臻只是默默看着他,不时为他摘下发间的炭灰,而后感受着他掌心粗粝的质感,温声问:“你后悔吗?”
梁有依擡眼看向她。
“堂堂影笙会第一杀手,如今却放下长剑,拿起了菜刀,整日烟熏火燎的,还有......”曲臻说着擡手在他颈上轻揉两下,“那些菜板、灶台,把你的背都压弯了。”
梁有依盯着她看了一会,轻笑着道:“我早说了,我做杀手......”
“我知道。”曲臻打断他,“你做杀手,只是为了名字,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那日你跑去西林,到底做了什么?”
“你觉得我去杀人了?”
“不然呢?”曲臻反问。
梁有依便道:“那日我确实带了刀,也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不想却遇到桩意料之外的事。”
“何事?”
“那群悍匪的头目,竟是一位故人。”
曲臻忙问:“是你的亲戚?”
梁有依摇头:“我被我娘丢下后,本是被枫河丐帮的帮主救下的,后来我随那些丐帮里的孩子讨饭偷窃为生,但因为我不愿开口,讨不来饭,很快便被帮主赶了出来,那匪首便是当年丐帮里的人,他认出了我,我却记不起他。
“我与你说过,遇见你之前,过往经历的一切对我而言都像是一场梦,梦里我在扮演一个我不认得的人,只是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去谋生,去挥剑,除了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其余的记忆只是零碎的片段,但他既认出了我,我也不想周旋,只是道明来意,叫他的人莫要叨扰,他起初自然不应,说此事他说了不算,要我问过他手上的刀。”
“所以你和他动手了?”曲臻问。
“不算动手。”梁有依答:“不过过了几招,他便收手放人了,临了还对我说了句,‘初兄,后会有期。’”
曲臻霍地瞪大了眼:“初兄?”
“是啊。”梁有依对她微微一笑,接着道:“后来我才知道,当年我初到丐帮时,还没忘记我的名字,我对帮主说,我叫初无名,也是经他这么一叫,我才想起我娘的姓氏便是初,小时候,街坊四邻都唤她‘初娘子’。”
“那你想去寻你娘吗?”曲臻道:“初姓不是大姓,只要你想,我们可以关店去附近的县城打听一番,兴许便能寻到你娘的下落。”
梁有依却摇头道:“不想,我一点儿也不好奇她如今在哪儿,境况如何。”
他转头看向曲臻,对她笑道:“曲臻,你不觉得有趣吗?我娘只给了我两件东西,性命、还有名字,可在这两件事上,她都不肯耗费半分心思。”
曲臻握住梁有依的手,“说不定......她当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都不重要了,曲臻,重要的是现在,还有以后。”
言语细碎,稍一停顿,屋外的雨声便落得愈发密集。
陈星跑回前堂,躲过郭盛手里的长棍大叫着比划起来,李墨等人在边上连声叫好,唯有陈祈明不住摇头,不时转头对陆湘儿无奈一笑。
徐怀尚拉着徐兰在桌前坐下,同她一起看着堂前热络的景象,相对无言。
静默许久后,徐怀尚清了清嗓,缓下声量问了句:“季旬那小子,你究竟看上他什么了?”
徐兰讶异于父亲突如其来的体恤,不愿草率作答,一时又寻不见合适的形容,环顾左右,目光最终停留在梁有依身上。
不知为何,她虽对此人并不熟悉,却总觉得他内里与季旬很像。
透过摇曳的烛火,徐兰看见梁有依握紧了曲臻的手,眸底柔波流转着,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曲臻,你可记得当时在郁塞山上,你醒过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自然记得。”
曲臻道:“当时我们在那猎户的家中,我瞧那地方眼生,便问你我们在哪儿,那些孩子眼下又如何了。”
梁有依却摇了摇头,“那是后来的事了,那日我在林间寻到你时,你已晕了过去,我帮你简单处理了伤口,可你失血过多,急需静养调息,我便抱着你遍寻山中猎户,在那期间,你苏醒过片刻,迷迷糊糊对我说了那句话,而后,便又昏了过去。”
“还有这事?”
曲臻顿觉新鲜,当即攥紧梁有依的手,追问他自己当时究竟说了什么。
“那时我失了魂,生怕你死在我怀里,模样许是狼狈了些,你醒过来时,我只顾着疾行赶路,直到你指尖用力抓住了我的手,我才停下来,看向你......”
“所以我到底说了什么?”
梁有依忽而垂下睫羽,酒坑深陷,笑意带着些许羞赧。
“你说,你不会离开我的。”
曲臻怔住片刻,跟着他笑起来。
那日,杀死苏牧后,曲臻由着那匹乌骓马带着她在林子里绕了数圈,后来才终于意识到,这匹马并不认得回去的路,她只得翻身下马,独自往山下走,可还没走出几步,便双腿无力地瘫倒在了地上......
神光涣散之际,她摸到了里怀的火信,用最后的气力钻木将其引燃。
那团猩红色的火焰宛若穿梭时空的花火,于溅射的一瞬,将过往的桩桩件件送至眼前。
三山四海,血雨腥风,最终定格于一人。
那一刻,她笃定梁有依会找到她。
正如那个雨夜,她在城郊野地里寻见他,下定决心要同他共赴彼端,不论彼端为何,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不足为惧。
在那之后,她再不会与他分开。
在意识弥留的最后,那便是她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他就像一把刀,观之锋锐,触之冰凉,内里却只是一方凡铁,只要有心便能捂热,捂热了,就会变得柔韧。”
守着临枫书铺门口的那盏孤灯,徐兰转过头,对徐怀尚笃定道:
“爹,您常说朝晖夕霭、世事浮沉,若要在这浊世间寻得一处归宿,便要守住一件不随世事更叠而变换的事物,季旬便是如此。
“他是铁,温柔坚韧,能抵漫长岁月。
“阿爹,我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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