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含星不得不好奇,她快速进去看了眼,却发现那微弱的色彩起于一个吻。
未了瀑底,他路过时,被她揪住衣襟,那一个潮湿、温热、猝不及防、规矩之外的吻。
自那时起的记忆,淡淡的色彩时隐时现、若有若无。
直到他从裴府回瑶山,说要接她去父亲寿宴那一刻,有了最重的色彩。
尽管那色彩依旧十分淡薄,但已经是他记忆里唯一的、最明亮的时刻。
再到后面,裴晏当着他的面,羞辱她,说答应他的事,无非是权宜之计,为了引她前来,断她念想罢了。
那一瞬间,记忆晕染成极致的墨色,几乎将那段记忆里的所有人脸都染成黑色、看不清五官。
这是他最脆弱的时刻?
于他仿佛是心中的什么高楼猝然崩塌一般。
就这一段了!阮含星用上遇春生教的那道法诀,附在那时的自己身上。
好神奇的感觉。
趁他最脆弱的时候,摧毁他,压制魂魄大概就是如此吧?
于是她没有多想,虽然那时她被裴晏封印灵力,但在这记忆里,她是自由的,于是她在裴晏嘲讽她后,立马拔剑把裴晏扎了个透心凉,然后转向裴思星,也把他扎了个透心凉。
算不算在脆弱的时候再踩上一脚,够不够摧毁?
结果下一秒,眼前世界倏地坍塌,她一阵头晕目眩,被强行逼出那段记忆。
遇春生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道:“好姑娘,你别在他记忆里做太离谱的事,他现在似乎发狂了,我快独臂了,你那外室也快残了。”
阮含星:……
哪里不对?
还有什么非常黑暗的记忆?
她继续寻找,又找到一段,她快速看了下……
还真是黑暗得理所应当。
那是在瑶山,她被众人围攻,一剑刺入他体内、对他用《望生》的时刻。
如果她那刻不对他起杀意,而是让他把自己杀了泄愤,是不是能平息他的怒火?
于是她又做了次尝试,她面对他,收了自己的剑,任满池月穿透自己的身躯。
很快,旧事重演。
她又一次被逼出这段记忆。
遇春生的声音虚弱道:“好姑娘,你又做什么了?他发狂发得更厉害,我真得快死了,不是和你玩笑,我快撑不住了,连《望生》都使不出来……”
阮含星回道:“我杀他也不行,让他杀我也不行,你快想想,到底怎样才能摧毁他所谓的记忆?”
“摧毁不一定要杀,一个人最脆弱的记忆一定充满着恐惧或遗憾,反过来想,如果你能让他不再恐惧或遗憾,那是不是也算对过往的一种摧毁?”
拯救,会不会也是一种反向的摧毁?
摧毁恐惧,摧毁脆弱,摧毁遗憾。
阮含星道:“我知道了,你再撑会,务必撑住。”
裴思星的恐惧和遗憾是什么?
他记忆里最黑暗的三段,一段在小时候,一段是婚事破灭,一段是她的杀意。
最后那一段,似乎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挽回,但前两段也许可以。
她一边脑海里飞速盘算着如何行事,一边再次踏入那黑暗的婚事破灭的第二段记忆里。
又在裴府,她又成了当时的阮含星。
她听见裴晏道:“阮姑娘,你既爱慕思星,又怎忍心看着他抛却前程只为儿女私情,没关系……你只是痛一下,一下就好,他年,待思星得道成仙,再把你救回来便是。届时你的夫君为九重天上仙,你岂不更是荣耀加身、令人艳羡?”
也许是旁观过一次,这次她明确的看见,在裴晏的引魂术下,裴思星的眼神忽然不复清明,变得混沌。
当年,她只是冷眼看着他,嘲道:“原来这就能让师兄动摇。”
听到她这样说,回神那一刻,他也许很惶恐吧?
而在此时此刻,她不再冷眼旁观,而是起身上前,双手握住裴思星的腕,道:“师兄,醒醒,他在对你用引魂术。”
一刹那,裴思星似微微回过神,那握紧剑柄的手放松,却惊起一身冷汗。
她站在裴思星面前,对裴晏道:“别说那些屁话,你要真对玄阳师兄好,就不该对他用引魂术,说到底你只是想操纵他罢了,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你根本不在乎。
我和师兄不求将来,只求当下。
得道成仙有什么好,怎比得上我们在人间‘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记得遇春生对她说的这句话,也算是活学活用。不由美滋滋夸了一下自己——阮啊阮,你真是太聪明了!
裴思星眸光微动,似乎还未完全回神,有些呆滞地望着挡在他身前的人。
裴晏冷笑,“你一个普通修士,敢这么和我说话?”
“你一个处处留情的老男人都能劝师兄修无情道,你一个资质平庸的老修士都能逼师兄去登上九重天,我一个普通修士凭什么不能这样和你说话,自己立身不正还想教训别人?”
裴晏眼中怒气陡升,他起身向前走一步。
阮含星赶紧躲在裴思星的身后,抓着他的腰封,说:“完了完了,师兄,我把你爹气到了,他要发疯、要欺负我一个无辜弱女子,师兄快保护我!”
她推他去直面裴晏。
怔愣之中,这方记忆有片刻的摇晃,她以为她又要失败,但那摇晃很快又停下来,此方世界又稳定。
她看不见裴思星的正脸。
他唇边漾起一丝很微小的笑意,敛眸道:“小阮说得对。”
裴晏眯起眼,“你要为她忤逆我?”
裴思星道:“我只是想做一次我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裴晏冷笑,“裴家长子、下任家主,是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么?”
裴思星说:“未尝不可。”
裴晏不屑,“天下没有两全的好事,有得就有失,你要是放弃裴家的身份,你随意,你又舍不得,又要自己的心意,别太天真和贪心。”
阮含星赶忙扯扯裴思星的衣袖,道:“师兄,别理他,就算你不是裴家人,我也会一直跟着你的,跟随你天涯海角。”
她赶紧说点情话表表忠心。
裴思星回首,轻轻摸摸她的头,眸光有一瞬的柔软,他安慰她,又想在安慰自己,“没事的,师兄这一次定让你当上最尊贵的世家夫人。”
那话说得温柔极了,温柔到阮含星都有些恍惚。
下一刻,满池月出鞘,毫不犹豫,穿过裴晏的胸膛,穿出一个巨大的血窟窿。
那血很听话,脏了裴晏满身,脏了一片地、喷在墙角屋顶,却没沾裴思星和阮含星身上一点。
裴晏说完“你……你悖逆人伦,竟敢弑父……”就咽气了。
裴思星看着倒在血泊里双眸充斥不可置信的父亲,眼神冷得像看一个死物。
接下来,阮含星看他用非常简单粗暴的方式逼裴家族老承认他的家主身份,听话的就罢了,不听话的当场就杀了,没一丝手软。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么?这时候就是?
还是未来的他影响了此刻的记忆?
她亦有些恍然。
处理完后,裴思星说:“小阮,家主继任仪式,亦会是我们的婚礼,我一定给你最盛大、最尊贵的婚礼,空前绝后,举世无双。”
最是温和的人,实际却也最求极。
她确实在他的记忆幻境中经历一场非常盛大又尊贵的婚礼。
在万人瞩目、无数道贺声中,她与他结为夫妻,她看见他唇边那真心的笑意,也看见眼前的场景忽然变得有了色彩。
色彩不多。
只是多了红色。
但是,是除了黑白灰以外,这段记忆里,生出的第一种色彩。
铺天盖地的红;
满心满眼的红;
属于她和他的红。
裴思星穿着红衣时,那如仙的姿容忽然似落在实处、有了实感。
她第一眼见他时,他如云、如仙;后来重逢看他,像鬼、似妖。
只有此刻,有“人”的感觉。
见她盯着自己,他轻笑,“小阮,为什么这样盯着我?”
阮含星说:“因为师兄好看呢。”
他眉眼愈发柔和,他斟满两杯酒,递给她一杯,“那你多看看,看完后,我们共饮合卺酒。”
阮含星点头,与他共饮。
放下酒盏后,他拿出一个小巧的剪刀,剪下一缕自己的发,又轻轻撚起她一缕长发,剪了一段。
他将它们绑在一起,用红绳整齐地缠起来,放在一个锦盒里。
他的神色很认真,手上很温柔。
他对阮含星说:“小阮,师兄教你一首诗好不好?”
她说:“好呀师兄。”
他望着她道:“是我幼时学的一首,不记得什么时候学的了,但我很喜欢。也许是偷偷看到的,也许是梦里学到的,也许是心愿娘娘教我的。”
她问:“什么是心愿娘娘。”
他答:“传说中能帮孩子实现愿望的神仙。”
她笑,“师兄原来信这些呢。”
他说:“是呀,我信。”
她问:“是什么诗?”
他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又问:“是什么意思?”
他拿着锦盒,看着那两缕纠缠在一起的发说:“就是说我们在很年轻的青春年华就已成为夫妻,彼此恩爱,两不相疑。”
她问:“下一句呢?”
他说:“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她又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欢乐只在今夜,两相欢愉要趁这最美好的时刻。”
她看见他垂眸时忽然落了一滴泪在那锦盒里,打湿了她们结好的发。
……
他念了两遍“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他说,我……也许从此再也看不见天上的星星,我们就这样分别了。
……
他说:“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他说:“小阮,春天来了,多出去走走逛逛,春天很漂亮,青春很美好,不要忘记我们也曾有无数快乐的时光。”
他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说:“如果还能活着,我们就再次见面。如果死去,就请长长久久记着我。别忘了师兄好么?”
她看见他朦胧的双眼。
她说,不会的,玄阳师兄。
他朝她轻轻一笑,红痣凄凄。
恍惚让她想起初见他的样子。
白衣,黑发,红痣。
白、黑、红。
记忆里唯一的色彩,原来命运常已悄悄暗示。
“那你要记得,我不是郑兰卿,小阮。”
“我是裴思星,思念的思,含星的星。”
“好么?”
我不是他。
我只是我。
红衣灼灼,俊雅无双。
皎皎郎君,泪已两行。
天旋地转,只有黑白红的世界,再度崩塌。
而她睁眼,又回到茫茫黑暗而朦胧的识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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