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二合一)良时待春华
记忆崩塌,阮含星再次回到那幽暗的识海中。
然而她并没回到现实里。
遇春生的声音也没响起,外面究竟怎样了?
她不知道。
刚才那段记忆是成功还是失败,还差什么才能出去?
她也不知道。
孤身入他的识海,其实这个行为着实冒进,她后知后觉感到心惊,总不至于一直被困在这里吧?
可今非纠结之时,她只好把注意投向他识海里另一段最黑暗无色的记忆,这一段记忆与她无关,是在他幼年,她也没底,但只能一闯。
看不清是什么季节,因为他记忆里的天实在灰暗。
不光季节不清、时间亦不明。
阮含星只能通过那眉间痣认出他。
那时候的裴思星还很小,大概只有三四岁大。
他穿着圆领的淡青色锦衣,发髻束得一丝不茍,和她比起来矮矮小小的,脸上白白净净肉肉的,像个神仙瓷娃娃,让她下意识很想欺负一下。
瓷娃娃正在放风筝,只是他太小,手抓着线抓不好,风太大,那风筝飞来飞去,拉着他往前走,总觉得下一步就会摔倒。
有人走过来,阮含星认出是年轻些的裴晏,还是长得那般人模狗样,裴晏淡声道:“没人告诉小公子,今日是他母亲忌日么?不带他去祠堂跪着,还带他在这里放风筝?丢人现眼。”
原本在裴思星身旁慈祥看着他笑的老嬷嬷赶忙跪下来,说:“家主,今早小公子已经去拜祭过夫人了。前几日下雨,公子只能在书房读书,今日趁着天气好,不如出来散散心……”
裴晏不悦,“什么时候公子身边有这样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的奴婢?管家,你是怎么选人、怎么办事的?”
管家立马惶恐跪下,“家主息怒,这是新来府上的奴婢,我立马把她处理了。”
老嬷嬷惊地擡起头,道:“家主,书上说多趁春色在外动一动对孩子有益,奴婢看小公子成日闷在书房,所以想趁这几天不下雨带他出来走走,求家主原谅!”
裴晏脸上浮现出怒色,“一个贱奴,也配指点小公子?管家,你是死的么?”
管家不敢耽误,立马把那老嬷嬷带走。
裴思星在裴晏出现的那刻就十分不知所措,此时,他反应过来,才赶忙跪下,磕磕绊绊说:“父亲,不要罚嬷嬷,不要罚她!是孩儿害怕去祠堂,才跑出来的……”
看着挣扎着被带走越来越远的嬷嬷,他眼睛很快红了。
裴晏眼神更冷,“给一个贱奴下跪求情,裴家哪条家规教你这般低三下四?”
裴思星的声音瞬间哑在喉咙里。
裴晏又训斥道:“害怕祠堂?堂堂男儿,如此胆小懦弱、扭捏造作,实在可笑,像这样的话,若被列祖列宗听见,只怕也要羞死。看看你脸上的泪水,哪有半点像裴家子孙?”
裴思星张了张嘴,什么都不敢再说。
“去祠堂,跪着,跪到明天。”
裴思星的脸色白得像纸。
管家一个眼神,两边的婢女过去搀扶他。
说是请,其实像架着他去一样。
阮含星的视角跟着一起飘过去,看到那裴家祠堂一瞬,她不由发出感叹。
在她眼里,裴家的祠堂和宫殿一样大。
墙壁上全是彩绘的图画,画得是各种神仙像,就是她在话本里见过的那样,一个个彩衣飘飘、云雾缭绕的,脸上都挂着那种慈悲垂眸、悲天悯人的表情。
有的拿伞,有的背着药箱,有的拿画笔……
她想了想,觉得这应该画得是裴家成仙的先祖们。
原本这画工精细,画得应该是很好看的,可惜祠堂窗户根本透不进什么光,尤其正对面全是黑色灵牌,一排又一排,垒到高处足足有六七米高。
所以这一切衬得这些神仙壁画只剩下眼睛那点眼白泛着微光,似乎在一起盯进到这祠堂里的人一般。
别说裴思星一个四岁小孩,她阮含星吃这么多盐长这么大,站在这乌漆麻黑的祠堂里都觉得有些诡异。
不过阮含星已经记不清自己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了,可能和裴思星一样倒霉吧。那些不开心的事忘就忘了。
在窗透过的月光照映下,裴思星脸色愈发凄淡,连唇色都泛白,他真得很害怕。
阮含星看他在这跪到深夜,跪得又冷又饿又怕,眼泪不知道悄悄擦了几轮,累得小小身躯歪歪斜斜,她刚想出来陪陪他,忽然后面传来鬼一样的声音说:“少爷,跪好来,才显得心诚,您跪得不仅是您的娘亲,还有裴家的列祖列宗、列位神仙,都看着您呢,可得做好来。”
是白天那管家,什么时候来的?
走路悄无声息的,原本就胆战心惊的小裴思星,闻见这声音更是浑身一颤、吓晕了过去。
那管家也不急,上去掐人中用灵力,把裴思星硬生生又弄醒了,说,小少爷,您得练练胆,这总被吓到怎么成?身太弱心太弱,如何撑得起漫漫成仙之路呢?
裴思星终于忍不住哭了,终于爆发喊道:“我不想当神仙、我不想成仙!我也不想练剑,我讨厌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放我回去!!!”
“我的小少爷,这话可不能让家主听见,到时候又训您了。不想当神仙您想当什么?您是裴家延续仙缘的希望,怎么能乱说胡话,快住嘴吧!“
裴思星爆发起来也有点停不住,本来三四岁的小娃娃,能有什么情绪控制。
结果门忽然大开,裴晏出现了,阴着脸说,管家,走开,让他疯、让他闹。
裴晏带着裴家族老和奴仆婢子在祠堂里围了内外,冷冷地说:“今天我们都陪你闹,继续闹吧。”
裴思星的哭闹就在这神仙、父亲、族人和奴仆的共同注视下再次慢慢停止、慢慢沉默、慢慢悄无声息,静得连呼吸都听不见。
他静静跪在那里,仿佛所有的真实、尊严、软弱,都被扒开供他人鞭笞、观赏、嘲笑。
不知道何时,他彻底晕过去。
看他晕过去,阮含星却觉得他在那一刻是死了。
待他醒来,裴晏坐在他床塌边,手捧着药碗,端的一副慈父情态。
他说:“思星,聆仙柏认你是天生仙骨,是裴家百年来唯一的希望,这也是为何为父为你起名‘思星’的缘故——
那浩浩天上仙皆行于群星之中,为父希望你以名为激励,日日不忘登仙修行之志。
昨日非是为父严厉,是实不希望你耽溺享乐,望儿明白为父祈盼之心。待到登仙之后,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何急于一时?”
裴晏一口一口喂他吃药,说:“你母亲生下你就去了,为父若是不把你教好,也实在是愧对她……”
裴思星低着头乖顺说,孩儿知道了,不会让父亲母亲再失望。
……
有时有些长辈要拿捏一个孩子简直太容易了,他太知道如何羞辱一个孩子的尊严和感情。
阮含星在看见裴晏带人去祠堂时就想,人有时候往往是在一瞬间学会些事情并且再也忘不掉的。
她想起地宫的生活。
她在地宫学会听话,也是因为刚进去时虿女那雷霆般的手腕,让她一辈子忘不了忤逆的下场是什么。
裴思星虽然没有经历那样惨痛的□□摧残,但他收到的精神折磨,和她其实是一致的。
或者说,裴晏和虿女的手段实际上是同根同源的。
年龄的压制也好、能力的压制也罢,他们都太懂的怎么去用摧毁来让人听话。
那时候她想的是什么?
那时好像还没有胆量和意识去想要反抗,而是想,我再也不敢了,我要好好听话,我要求她们别再伤害我。
就算后面玉腰奴帮她重塑身躯,但那种痛此生无法忘却。
所以这种摧毁只要发生就无法弥补。
所以看完这段记忆,她选择在他刚被关进祠堂就出现。
她回到他刚进祠堂的时刻。
确定那些婢女仆人都退到门外时,在他身后显出身形。
她蹲下来,轻轻拍了拍小裴思星的肩膀。
“你你你你——”裴思星看到这祠堂里突然出现的第二人,还是吓得瑟缩起来,可他不知道缩到哪里,前面是牌位,左边是壁画,右边是悄无声息突然出现在祠堂的女子。
她赶紧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小时候的他好哄得很,虽然脸上警惕未褪,却真得安静了。
裴思星问:“你是谁?”
是啊,怎么解释她是谁,突然出现在这里?
诶,有了!
在上段记忆里,他不是说过什么他信一个叫心愿娘娘的神么?
此时此刻,也只有说她是神仙才能解释了吧?
阮含星清清嗓,随便掐起一个法诀的手势,故作高深,使用术法传音入他耳道:“我是天上的神仙心愿娘娘,听到小孩子的许愿就会降临到他身旁,我刚刚听见你在许愿了,所以我就来到你身边。”
见她不开口却讲话讲到自己耳朵里,裴思星惊讶片刻,缓过神低声道:“心愿娘娘?可我刚刚没有许愿……”
阮含星面色淡然道:“你许了,虽然…也许…它没有那么正式,但是你刚刚进到这之前肯定是有什么想做的事,被我听到,所以我受到你的感召,特下凡来找你。”
他嗫喏道:“想做的事……”
“对,你仔细想想,你刚刚是不是有特别想做、却没能做的事?”
他终于有点相信,仰头望她,“告诉你就能实现么,心愿……娘娘?”
“只要在我仙法范围之内的,就可以实现。”别太离谱就行。
他说:“我不想跪在这……”
“我带你出去。”
“外面都是人,他们都看着我。”
“我可是心愿娘娘,很厉害的!”
这还不简单?
记忆里,只要裴思星的识海不抵抗,她就是全能的。
她掐了个法诀,一个和裴思星一模一样的假人跪在旁边。
“它代替你跪着,你跟我出去!”
裴思星看着一模一样的自己目瞪口呆。
阮含星对他轻轻挑挑眉,握住他的手,“走,我会穿墙术和隐身术,我们就这么出去,他们发现不了。”
她扶着他起来,然后他们真的就这样大摇大摆走出去。
看着外面一圈没反应的人,幼小的裴思星心中受到无尽震撼。
等到走远些,阮含星问他:“好了,我们出来了,你还有什么想做的?”
裴思星才认真地思考起这件事,然后他连珠炮似的说:“心愿娘娘,我想……我想放风筝,我想读昨天没看完的诗集,我想抓蝴蝶,我想闻香料,我想吃桂花糕,我想去看月亮……”
你想得还真不少……
虽这么想,阮含星还是说好,“本神仙就带你都实现了。”
他们去放风筝。
阮含星也没玩过风筝,放得还没他好。
风筝很快就掉在地上。
裴思星说:“心愿娘娘,原来你也不是万能的。”
“但我让你放上了呀,你还说我,可恶啊。”
“对不起。”
“算了,本娘娘大度不计较。”
最后还是这个四岁小孩教她怎么放。
放累了,她带他回去看那剩下的诗集。
阮含星看到字就头晕,去到他的书房,她直接说:“你自己看吧。”
“你不陪我一起看么?”
“本娘娘不爱读书。”
裴思星终于笑了,他很兴奋道:“心愿娘娘,我教你,我可喜欢读书了。”
阮含星无语,谁都喜欢读书,郑兰卿喜欢、王筠之喜欢、遇春生喜欢、朝珩喜欢,就她不喜欢。
不对,其实郑芳臣也不喜欢,郑芳臣小时候喜欢爬上爬下拿剑乱戳。
“我不读。”
“好吧,”裴思星有些失落,又自己拿起那本诗集,然后念起来。
阮含星听着跟念经一样,听得越来越困,直到她听见裴思星咦了一声,“恩爱两不……什么?”
她下意识接道:“恩爱两不疑。”
“你居然知道这首诗,太厉害了,心愿娘娘!”
小裴思星又兴奋起来。
她最受不了别人夸她厉害,一夸她她就忍不住嘴角上扬。
裴思星求道:“心愿娘娘教教我好不好,我看不懂,实在太长了。”
阮含星心想太巧了,我也才刚学这首诗,记忆正热乎。
要换成别的,还真不行。
于是她一字一句教他念,再和他讲什么意思。
裴思星听完,说:“好像听懂了,好像没听懂。”
阮含星说:“你还小呢,不懂也正常。”
他问:“那什么时候我能懂?”
她道:“等你长大,等你有喜欢的人。”
他问:“什么叫喜欢?”
她说:“就是你想天天见到她。”
他说:“我想天天见到你。”
她说:“那难咯,本娘娘要管天下的小孩儿,你今天排上了,以后不一定排上了。”
然后她成功把小孩弄哭了。
她:……???
花了大半夜才哄好。
累累累,谁来哄哄她?!
看完书,他们把刚刚那些事都做了。
记忆一点点有了别的色彩。
真不容易,她真厉害,她想。
最后裴思星问她:“心愿娘娘,你不会觉得我做的这些事很可笑吗?”
阮含星莫名其妙,“哪里可笑?”
“我爹说,放风筝抓蝴蝶都是没出息的孩子才喜欢的,桂花糕和香料只有小女孩才喜欢,他说诗词都是小道,让我多看点法诀剑谱……”
“你听他放屁呢!”
裴思星忽然笑了,说:“要是我爹在,一定会说你粗俗。”
阮含星道:“就说、偏说、我爱说,我是神仙,管他说屁。”
两个人一起看了会月亮。
月亮淡了,天快亮了。
“心愿娘娘,我不想让你走。”
“可我总是要走的。”
裴思星沉默片刻,说:“我有礼物想送给你,等你离开后再拆开吧。”
他递给她一个乌色的圆珠,她拿好。
她说:“那我走啦?”
他说:“好的。”
记忆开始摇晃。
世界开始一点点崩塌。
有空间的裂缝出现在他们之间。
他在里面,她在外面。
隔着坍塌的世界,他说:“心愿娘娘,我愿意主动放手。”
“这一生遗憾太多太难补,但多谢你,我已满足。”
“但我还是想让你记得我的名字。”
“我叫……”
这名字是父亲期盼他成仙而起,星指九重天上仙。
他厌恶这释义。
直到命运里出现一个他真正向往的星。
思她,是命运的安排。
而她抢在他面前说:“裴思星,思念的思,含星的星。”
他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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