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番外【后来】
后来。
很多人都以为,方舟被接回景家时的场景,跟那些青蛙变王子的偶像剧里拍的一样,在一个雨天被带墨镜的保镖吵醒,操着满口的播音腔,少爷我们来接您回家了。
以为,他第一次见到两个哥哥,都是西装笔挺正襟危坐的模样,笑靥如花地拉着他的手,同他自我介绍带他参观家里。
有人以为,那个十四岁的少年,眼馋于财产割据家族权势股权争夺。
也有人以为,景家倒是划算,捡了个半大的儿子。
其实,最初的那段时光,是由那些意料之中,意想不到,意马心猿,拼拼凑凑而起的。狼狈又执拗。
方舟第一次见景臻的那天,景臻身穿一套黑色的运动装,脑门上闪着亮晶晶的汗珠。
气喘得有些急。
“你好小朋友,我是你二哥,叫景臻。”
同所有青春期的少年一样,方舟不喜来自陌生人的任何肢体触碰。
所以,那张试图摸他脑袋的手,被轻巧躲开了。
并且,回应以绝对抵触而厌恶的眼神。满满的警告。
后来,景臻才告诉他,那天忘了是因为什么,被罚跑步去公司,却在半路接到大哥电话,才会一袭运动装出现在方舟面前。
时隔多年,景臻依然好奇,“第一眼见到我什么感觉?是不是被帅到了?”
方舟笑得尴尬,退开一步,“哥,没人跟你说过,你穿成那样很像黑社会吗?诱拐小孩似的,真的,你也不白,以后别穿黑色——啊!我错了错了——“
那一天,是方彦儿入院的整整一周。
母亲病得很突然,突然就开始发烧不退,突然开始厌食,突然开始连下床都是奢侈。十四岁的方舟对照着医院的诊断报告,一个一个字地输入电脑搜索栏: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少年很坚强,也必须坚强。
除却母亲为数不多的几位好友可以提供短暂的协助,大多数时候,方舟都是独自一人穿梭在狭长而压抑的医院楼道间,门诊,住院部,财务处,检验科……
连续的忙碌让那原本就不健壮的身躯,从骨子里透出深深的疲惫来。
对于景臻的出现,他除了唇边偶尔挂上一抹讥笑,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方彦儿的病情,初三的学业,还有突然被命运孤立的迷茫,已经花去了这个十四岁少年的所有心力。
那阵子的方舟,对一切母亲之外的人事物,都是淡淡的,更不用说,那个原本就交织了少年万千心绪的景家……
于是,淡然里又捎带了几许冷漠。
况且,这个从生物学意义上,确实应该被称之为哥哥的男人,第一印象,还真算不上太好。
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大家族少爷的智慧。
比如,不会用手机扫码付款,不知道如何用app订外卖,打车的时候不懂得要去看那块满客的灯牌,对三甲医院的操作流程一无所知。
不过,十四岁的少年,人生第一回,体会到了姓氏的号召力。
景臻的出现,伴随的是独立的高端病房,院内专家的慰问,柔软舒适的陪护床,和医护常伴嘴角的笑颜。
有什么好笑的。
方舟每次都在想。
这算是愧疚,弥补,安抚,还是欲盖弥彰。
是怕我怒发冲冠,歇斯底里,去景江总部楼下拉横幅。
还是觉得我会挖空心思,处心积虑,与你争夺所谓的名份财产。
这么想,好像,还真挺可笑的。
后来,当方舟真正能将彼时的想法,当做笑料一般,毫无忌惮在茶余饭后提起,景臻反倒难过起来,“我要是早知道需要靠订外卖来收买弟弟,如今市面上的这些个app,肯定都有我景臻的股权!“
看那年岁已不小的哥哥,着急起来孩子气的模样,方舟忍不住还想逗他,“当初真觉得,要是没有陆洋哥,哥连生活都难以自理。”
“谁难以自理了?不是也没饿着你吗?!“
方舟摇头,还真好意思说。
然而,此间少年,必然浑身都是刺的。
偶尔睡得迷迷糊糊,瞥见自己身上披着的外套,会嫌弃的在原地弹跳而起。
景臻叫人送到病房的一些生活用品,和百度上说小孩子爱吃的零食,都被方舟尽数分发给了医护人员。
就连在听医生汇报情况时,男人站得稍微离他近一些,方舟都会撑起一股相斥磁场,往旁边退开两步。
景臻一点不恼,对小孩纵身的尖刺,来之不拒。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舒适距离,温润柔软,却分外坚定。
然而,他毕竟也是一个,自小在严格的规尺章法,和深刻的家学底蕴中,出落得气度非凡的年轻人。
实在看不惯的事情,那是弟弟,他会干预。
“面给我。”
少年头都没擡,又叉了一口方便面,含糊道,“我还没吃饱。”
“前天我走的时候那一箱里有八盒,现在还剩两盒,你这两天就一直吃的方便面?”
方舟从面桶里擡起头,”我饿了不吃面吃什么?“
景臻没有说话,直接伸手抽走了少年手中半满的方便面,转身走向走廊尽头的垃圾房。
回来路上,他在打电话。
半小时后,某家米其林三星级早茶店的店长亲自上门,左右手两袋沉甸甸的招牌菜式。
”以后每天早中晚都会有人送餐过来,你爱吃什么,可以直接跟我说,也可以和你陆洋哥说。“
方舟站在桌边,“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谢谢好意。”
景臻继续开着餐盒,“浪费食物不是好习惯。坐下吃饭。”
“我不想吃。”
景臻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远远超过他方舟人生十四年的阅历。
因为从未经历过,所以无法找到某个形容词,去囊括那道目光中所包含的信息和情绪。
可小孩分明感受到了一股穿透心灵的畏惧,和不愿承认的震撼。
他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景臻却根本没再看他,直接拿小碗盛面,这次只有一个字,“坐。”
男人当然不会食言,一日三餐准时送到。只是,方舟都不曾拆开,直接原封不动送给隔壁的陪床阿姨。
一夜之间,所有进病房的快递都需要开箱检查,据说是新出的政策。
方舟懒得追究,只是,再也没看到过方便面的影子。
那日,他在医院门口的煎饼流动摊位边等着自己的煎饼,头顶却突然盖过一片黑压压的阴影。
丢人,心跳又停跳了一下。
景臻今日是穿着竖条纹的浅色衬衫,纵身洋溢着晨间的清爽活力,”两份,谢谢。“
店家头都没擡,“那边扫码!”
男人眨了下眼,满脸无辜地看向身边的少年。
薄薄一层塑料袋怎能抵挡食物的热气,景臻烫得指尖通红,煎饼还没送到嘴里。
少年无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拿这个垫着。”
从小被严苛餐桌礼仪规束的景家二少爷,坐在路边积满灰尘的长凳上,质地优良的浅色衬衫,搭配熨烫挺拔的深色西裤,手捧塑料袋里装着的杂粮煎饼,嘴角还挂着残留的甜面酱。一只肥硕的中华田园猫,从他两腿之间绕过,尾巴在那裤腿上蹭出絮絮白毛。
就连方舟,都被那由内而外透出的违和感吸引去了目光。
“看我干嘛?”景臻好笑,”这个,看着脏兮兮,还挺好吃的。“
那半大的孩子有点嫌弃,”你吃到衣服上了。“
方舟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平淡无奇三块五一个的杂粮煎饼,能让这个晨练围着医院大楼跑五十圈都不出汗的男人,直接吃去了一楼急诊。
“来看我出洋相的?”那嘴唇像是干裂的水泥,灰白灰白的,“快上去吧,一会医生要晚查房了。”
点滴匀速流入男人因呕吐脱水而显得干瘪的血管,扎针的手却并没有得空闲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闪着改到一半的合同款项。
“你没事吧?”
景臻还是那样笑,那么刚毅的面部线条,眉眼弯起来的时候,开心的像个孩子。
“这是在关心你哥?”
小孩没出声,站了老半天,阴着张脸走开了。
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盒白粥,一边拆包装,一边低声嘀咕,“真没用。”
后来,再回忆起来时,方舟才恍然大悟,“啊!那之后哥连着一个礼拜都状态不好,让坐也不坐,站一会就出汗,你是不是挨揍了啊?”
景臻瞪他,“小没良心的,你现在才知道?“
“大哥也太惨无人道了吧,这不能怪二哥啊,从小养尊处优肠胃太娇惯了,才会一个煎饼吃成那样。”
景至从电视屏幕上移开目光,“我也觉得不能怪他,应该怪你。”
“哥!大哥又吓唬我!!”
景臻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让你吃点东西像下毒害你似的,当初就该直接揍你一顿!”
方舟笑了,嬉皮塌脸的,“那会犯了不少事情,还以为哥好脾气呢,后来才知道,不过是忍着的啊。”
景臻的脾气并不好。
那段时间方舟睡眠也疏浅,经常能听见凌晨两三点,走廊里刻意压低的训斥声。
都是自己听不懂的内容。
可是,他好像,很忙的样子。
“你不用整天在这里。”方舟咬了一口精致的小猪包子,配着浓郁的海鲜粥,“也帮不上什么忙。”
景臻用一次性筷子捞着汤里的海带,“问你个问题。”
方舟擡起脑袋。
“你今年中考还考吗?”
这几周以来,上学也陆陆续续去过,母亲情况好的时候,会催他去学校。可作为毕业班,如此懒散而随性的听课方式,到底是不合适的。
景臻看见少年忽而躲闪起来的目光,“我就随口问问,你不想回答就算了。”
他一直是好学生,好学生并不觉得缺几节课,对考试有多大影响。
“我想考的。”
景臻,“知道了。”
少年当时不明白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
直到景臻在二模后的家长会那天,出现在他班主任的办公室里。
“你怎么知道今天家长会?”
因为太过惊讶,语气有些冲,说完之后才觉得太不礼貌,特别是老师还在旁边。
方舟低下了头。
毛茸茸的脑袋还带着刚打完球出的湿汗。景臻顺势揉了一把。
动作利落,迅雷不及掩耳。
不知是没想,还是没来得及躲,反正这次,小家伙没动弹。
“让杨老师操心了。孩子挺努力也挺聪明,我认为没必要太过计较这点成绩的波动,家里的情况您也略知一二,有起伏是正常的。反正离考试还有两个多月,有的是时间。”
班主任眼睛吧嗒吧嗒地眨,年级前五掉到三百多名,原来也能被称之为“这点”成绩波动。
从学校走到停车的地方这段路,少年不知为何,总要落后景臻好远。几次,景臻停下脚步来等他,没过两分钟,又好像隔开一条银河。
“不是吧,真的不开心了?你都多久没好好上课复习了,考不好才是意料之中。”
打完球还没来得及洗手,黑乎乎的爪子紧紧攥着书包的肩带,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要不再陪你打会球?我认识一个不错的街头球场,去看看?”
他摇头。
景臻知道少年的心事重重,“那下次吧,等你进步了,作为奖励。”
垂落的脑袋下,隐隐约约一声,“哦。”
漏气的轮胎似的。
于是,每周补课的那几小时,竟成了这个十四岁少年,最为放松的时光。
景臻不常和他提自己的事情,方舟自然也无从得知,眼前这个满口都是预算营运的男人,三分钟解开自己半小时却连辅助线都不知往哪儿添的几何题的能力,是哪里来的。
然而,这对于一个自认不算笨的好学生而言,足够碾压自尊了。
“再给我五分钟!”小孩护着演算纸,“就五分钟,我肯定能想出来!”
景臻看表,“十分钟之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这题我做过,真的,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男人眼睛一深,“做过还不会?”
后来。
也没有特别后,高三时候的方舟,再找他哥给他补课的时候,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
“啪!”
“嘶——”突然拔高的少年坐着也能平视景臻了,紧紧捂着红肿的手心,忿忿,“题做错而已嘛,哥以前都不打的!”
“以前?!”檀木的戒尺铿地戳在桌沿,“你以前也这么犯浑吗?自己好好想想最近都什么状态!这种低级错误放多久以前我都照打不误!手!”
“以前哥就是不打人的!”方舟瞪圆了眼睛强调,手却是不敢伸慢了,“啊!”
景臻是真不记得了,沉着脸兀自落板子。
“以前我没考好,还会安慰我说陪我打篮球!啊!哥轻点——”委屈巴巴。
男人冷冷刮了他一眼,“我看你像篮球!”
方彦儿的状况不太好。
身上链接的管子和每天换的药水越来越多,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短,擡手要摸方舟的脸都使不上力气。
咯血,肾衰,肺栓塞……每天都有新的症状。
“你们这群庸医!之前不是说会好的吗!”
“什么叫让我做好心理准备?!!这是人话吗!”
少年涨红了眼睛,压抑许久的悲怆尽数发泄在手里的半截窗帘杆上。
“哐!”电脑屏幕应声而碎。
“啊!!”“叫保安啊快点——”
“都是骗子!今天说用抗凝药明天就大出血!这算什么医生!!”
“那么多霸王条款!所有责任都要患者自己承担,那要你们干嘛的!”
景臻到保卫科办公室的时候,少年已经冷静下来了。
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空荡荡的屋子角落,没人敢靠近。
直到景家二少爷进了屋,外面的院长主任书记们才簇拥跟进。
“昂,事情差不多就这样,二少,我们院长坚决说不能报警!”
“对啊对啊,那个急诊的驻警都来了,被科室的主任驱散了。”
“几个拍照的好像也被拦下来了。”
“是是是……”
方舟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更不知为什么要站起来,身体告诉他这么做,他就做了。
他不是个熊孩子,他其实挺懂事的。方彦儿的教育理念里,不给别人添麻烦是很重要的一条。
他知道景臻很忙,可是事发到景臻出现,不过半小时都没到。
他不敢擡头。
“对——”
“伤到哪里没有?“低弱的道歉,被即刻淹没在男人深沉而踏实的嗓音里,”自己检查过了吗?转过身去哥看看。”
景臻这句话说完,硕大的会议室骤然像是被抽了真空,里外三层的院内领导们都不说话了。
少年擡头看了男人一眼,木楞楞不知所措。
“别干看我啊。动一下,哪里不舒服吗?”
景臻没再等待,直接把他转了过去,上下左右,炙烈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焦灼。
身后,又有人附和起来,语气赢弱,“没事吧?呵呵,我们保安,就拦了一下——”
景臻沉默得将方舟的身子查了个遍,才又转身面对一众医护,站得跟标枪一样直,擡手就将身边摇摇欲坠的小孩揽进怀里。
这次,方舟没有躲,没有动,僵硬的身体,别扭得被那有力的大手搂着。
“孩子情绪不好,才导致行为有些激烈,这是我作为家长没有及时疏导的责任,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说完,微微折了下身子。
攥着方舟的手腕就将他带出了会议室。
景臻没有松手,一路把人攥回了科室里。相隔一个臂展的距离,让方舟能清晰感受到,男人身上散出的强大气场,严正,坚韧,蛊惑人心。
这避无可避的安全感,足以让一个从小缺失父性之爱的流离少年沉沦。
他知道景臻有脾气。
可是,他没想到,五分钟的步程,就足够男人把通身的火气浇灭。
那至少,会是一场促膝长谈吧?
“以后别这样了。”
温热的手指刮过他冰冷的鼻尖。
他什么都没再说。
后来。
“什么?!大哥凭什么打你?这关你什么事!”
早都过了青春期的方舟,还跟个小火炮似的。
“有小报记者拿到一些照片而已,当时科室内的公关确实做得不够成熟。”
当然,还有从公司到医院的超速罚单,和半途离开重大决策会议的冒然。这些,景臻不说,方舟一辈子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天之后,明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母亲的管床和主治都换了一波,闹事的那间办公室甚至隔夜就看不出任何痕迹了,来往医护看到他,又是笑脸盈盈的。
“哥,对不起啊。”这声道歉,欠了几载春秋。
景臻突然就笑起来。
笑得眼角都皱巴巴,“你懂什么?替自己弟弟领家法,那叫担当。“
语气里,满是孩子气的骄傲。我有你却没有的那种。
真是被打傻了,挨家法,有什么好骄傲的。
方彦儿走了。少年平静得让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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