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一到,景朝还没放下筷子,耳边就传来“嘶啦”一声,一页笔记竟是被撕了下来。
笔记本重重地合上,季杭捏着书脊,指了指面前的空地:“过来。”
自诩洞察人心的景大少爷竟是手足无措起来,他拼命地回忆,海马体超负荷地运转,却还是没搞清楚究竟是哪条笔记出了问题。
于是,认错的话虽然真心却难免有些逻辑混乱。
“笔记有错误,小朝一定认真改。”
“中间有几页的确有些潦草了,是小朝的错,小朝回去重新誊写,老师别生气了。”
“……参考文献的格式里没加文章题目,是小朝偷懒了,小朝该打。”
“……医用术语的缩略词应该在最后列表的,小朝知道错了,小朝一会儿就加上……”
……
花样繁多的认错话消磨掉季杭所有的耐心,“还是不知道哪里有错是吧?”
直接打断他自以为很诚恳的认错话,笔记本的一角威胁力十足地抵在景朝的臀峰上,“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反要让家长教,你在要是在家这样,景总是如何让你长记性的?”
想到前几天那顿痛彻心扉的捶楚,一身傲骨的少年也不免心生畏惧,景家家法森严,景朝深知,若是在自家父亲跟前,挨了如此多的板子还不能明了错误所在,即便是病房里,也定然是要跪着想的。
他第一次独立主持策划案的时候也不过十二三岁,六位数的项目,二十几人的团队,二叔本来要给他修改一下,却被父亲拦了回去。父亲也不说哪里有问题,只让他对照着要求一遍一遍地修改,但凡是之前讲过的问题再犯,小屁股上就会立即多几道藤条印子。可是主持整个项目所涉猎的方面众多,总难免有所遗漏。后来策划案一放在父亲桌上,他就赌气似地送上藤条,褪了裤子伏在凳子上,常常还没打眼圈就委屈得红了,那种紧张无措的感觉,让他如今想来依旧思之肃然。
想想纸页上句句戳心的话,季杭还欲再训斥几句,房门一开,病友大叔走了进来,看一眼垂头屏息的景朝,笑吟吟问季杭:“玩儿手机让你抓到了?”
季杭瞥一眼景朝瞬间攥紧的手指,顺着大叔的话问,“您瞧见他玩儿了?”
“昨天晚上你值班,娃玩了一阵子。”既然把景朝定义为网瘾少年,大叔的语气满满的正义感,“我夜里上厕所看了眼时间,一点半。”
听了这话,季杭像是耐心极好的家长,擡头定定看着景朝有些躲闪的目光,“大叔说的,对吗?”
景朝的头很小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声如蚊蚋:“……对。”
笔记本放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季杭的语气竟有几分商量的味道:“不怕打,是吧?”
景朝摇头,老师语气里的无奈他怎么可能听不出。
身后伤上加伤,这几天走路走快些都会疼得流汗,他如何能不怕打,只不过比藤条戒尺更让他胆战心惊的,是面对再多疑难杂症都能抽丝剥茧地找到最佳解决方案的老师,竟对他无可奈何起来……
可是,他不知道除了认错自己还能说什么,羞惭再一次堵在喉间,压得他擡不起头。
季杭擡手一指墙壁,“站到墙角去想,自己想不出让我帮你的,就照你父亲的规矩来。”
说完,季杭只觉得比做了一天的手术都要累,随手将白大褂搭在陪护椅上,半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
“老师,您盖上被子吧?”景朝站在墙角,眉峰微蹙。
“你该想这个?”季杭目光不善。
景朝抿了抿嘴唇,神色恭谨却态度了然,“小朝拿毯子给您?”
季杭瞪人一眼,却还是拉上了一个被角。
少年丝毫不知适可而止为何物,盯着季杭放在枕边的手机,“老师下午几点钟会诊?小朝叫您起床。”
“你给我转过去站好!”季杭没好气地把手机丢在便携柜里,“啷!”
少年这才满意了似的,规矩地道了声“老师午安”,转身去面壁了。
看着少年貌似乖巧的样子,季杭长长叹了口气口气,有些东西注定是骨子里的,打也打不去。
……
不知是这几天太心累,还是内科病房里悠悠然的环境比外科安静舒适得太多,入睡有些困难的季杭竟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实习的小护士推着小车站在床头,稚气未脱的面容里满是不解:“家属不能睡病床你不知道吗?请您下来。”
“好。”季杭抱歉地笑笑,很配合地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衬衫。
护士带上口罩,对着液体袋子上的标签准备核对信息:“患者呢?”
“小朝?”季杭敲了敲卫生间的门,没人,开门扫一眼走廊,也没有,走去走廊一头的医生办公室,也都说没看到,问护士台,值班护士连连摇头:“没见有患者出疗区啊!”
“怎么陪床家属睡得这么沉呀?”护士有些急了,对一旁也才从午睡中清醒过来的大叔道:“1床的患者,您看到去哪里了吗?”
“那娃不是在墙角罚站来着?”大叔揉揉眼睛,似是在安慰季杭,“跑不远,你看这风衣外套都在呢。”
被人这么一提醒,季杭才发现他放在陪护椅上的白大褂不见了。联想起半个月前的不告而别,季杭本能地怒火上涌,努力压下情绪,对护士道:“对不起,是我失职没看好他,十分钟,我一定找他回来。”
“他是不是跑出去了?外面可下着大雪呢!”小护士咕哝一句,又推着小车走了。
“嘟……嘟……嘟……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
瞥一眼窗外的雪花,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提示音,季杭暗暗发誓,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心软,抓到那个混账一定打断腿!
尤自愤愤中,电话忽地响起,竟是——颜庭安。
“在忙?”
季杭习惯性地站起身,尽量放松眉角,不知为何只想要隐藏起胸腔里的熊熊烈火,“才吃过饭,师兄有什么吩咐?”
“门诊四楼。”颜庭安的语声里没有了往常调侃逗趣的气息,季杭清晰地感觉到了几分旁人不易察觉的薄怒,“你过来一趟。”
季杭有些疑惑:“小杭手里有些事要处理,我让小远过去会诊,师兄现在在哪个诊室?”
“诊室?”颜庭安语气一冷,“你要是再磨蹭,你那宝贝徒弟就要给你神外送患者了。”
“什么意思,小朝怎么了?!”
“你问我?”颜庭安显然是动了气,“如果季主任不会教学生,我心外人手刚好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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