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都是很基础的问题，要是敢出错——”季杭故意板起脸，戒尺“啪”地一声敲在桌沿上，“家法伺候！”
明知道老师在吓唬他，可臀腿上的肌肉还是没出息的一抖，耳朵也红了起来，“……是。”
季杭却是没看他，仔仔细细地在文献页眉处盖了两朵小红花，“咔哒！咔哒！”
“在很深、很深的海底，有一座雄伟的城堡，里面住着六位人鱼公主，她们都十分美丽，尤其是最小的公主……”感觉到儿子的呼吸声越来越均匀，季杭的声音也逐渐降低，可才一停下，本来已经睡着的小孩便忽地睁开了眼睛，咕哝一句：“然后呢，爸爸大点声，淮儿听不见了……”
“尤其是最小的公主，她留着金色的长头发……”见爸爸很配合地提高了音量，小下巴在身旁的景朝胳膊上蹭了蹭，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小公主还没见到王子，景朝就听到身边低低的鼾声，心里不禁有些羡慕又有些尴尬，想他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居然被家长按在床上听童话故事，若是被父亲或者二叔知道了，准要说他被老师宠上天了。
处理过的伤口已经不太疼了，枕头里都是阳光的味道，被子软软的很舒服，老师的声音也温和得无以复加，只不过，如果能睡着，就更好了……
“我有办法让你变成人类，但是当你的尾巴变成脚的时候，走起路来会像刀割一样疼痛……”季杭继续读，声音有些平铺直叙的温然，景朝闭着眼睛装睡，脑神经却在飞速运转，“这应该可以归类于幻肢痛？上次看的那个案例，是在柳叶刀的哪一期来着？”
思路跑的有点儿远，以至于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季杭的声音已经停了，房间里一派安宁。
“老师是讲完了？还是觉得我和弟弟睡着了？或者……”景朝还在给每种可能赋以概率值，脚步声忽地停在了床边。
景朝的脑海里瞬间浮起老师查看ICU患者的样子，专注细致，明察秋毫。被子底下的手指蜷了蜷，景朝努力让自己的肌肉放松，呼吸均匀，以期望瞒过老师的眼睛。
五秒钟，没有任何声响，景朝忍不住微微睁开了眼睛，一毫米，两毫米，三毫米，然后……就正对上季杭波澜不惊的眼神。
如同偷吃糖果被抓包的孩子，景朝唰地闭上了眼，明明白白的表演了一把掩耳盗铃。
“装睡？”
景朝老老实实地睁开眼，撑着枕头就想坐起来，小声念着，“对不起……”
季杭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语气却又是平日里的温和：“我是鬼吗？你吓成这样？”说完，探身去抱里头睡熟了的安淮。
“老师，让弟弟在我这儿睡吧，一会儿弄醒了，他又要不开心。”
每次景朝住家里，最开心的就是安淮，总要窝在哥哥的床上不肯走，十次倒有八次是要和景朝一起睡的。
“不行。”季杭摇头，“他夜里睡觉不消停，碰到你的伤怎么办？”
景朝还想再说，安淮已经被季杭抱在了怀里，眼皮似有千斤重，却还是挣扎着醒了过来：“我要和哥哥睡！和哥哥睡！不走不走！”
“哥哥病了，需要休息。”
“不嘛不嘛，我可以照顾哥哥，给哥哥喂药！不走不走！”安淮挣扎着要下来。
“老师，您就让弟弟在这儿睡吧，小朝没事……”
季杭眼眸轻擡，只一个平平淡淡的眼神就止住了景朝的话，抱着儿子就往小卧室走：“三天，大后天就让你跟哥哥睡。”
“不行不行！我要今天就睡！”小孩子来了脾气。
“啪！”小屁股挨了一巴掌，不重，威胁意味却十足，“回房间去，一会儿爸爸陪你睡。”
“哼！不要爸爸，我自己睡！”小孩儿一个使劲儿，便从季杭怀里滑了下来，光着小脚丫跑回房间了。
季杭再次回到景朝的房间，少年还是刚才平躺姿势，分毫未动。想着少年身后那肿得小山丘一般的伤处，季杭一巴掌拍在人头上，“趴好！”
半分犹豫也没有，景朝转身伏在了枕头上，认错的话张口就来，“小朝没按时交病例分析，是小朝偷懒懈怠了，老师打吧。”
床头灯光晕幽幽，景朝逆着光的脑袋毛茸茸的，和平素干练沉笃的样子截然不同，显得有几分稚趣。
托盘放在桌子上，季杭抚了抚人的头，似是玩笑又有些认真，“真打怕了？”
“嗯？”少年的眼睛忽闪两下，这才看到桌上端进来的竟是……关东煮。
“晚饭不好好吃！”季杭轻斥一句，勺子却已经递到人手边，“不许跟那两个小东西说！”
“谢谢老师。”景朝心里暖融融一片，细细咬了一口，普普通通的牛肉丸竟是齿颊留香。
“睡不着是因为疼得厉害？”
“不是……”景朝有些不好意思，“听老师读东西，小朝总觉得在上课，不敢睡。”
“上课讲这个，你景大少爷不得去医教处投诉我呀！”季杭忍俊不禁。
景朝却眉峰微蹙，“小朝觉得那个故事，真的……有点儿问题。”
“什么问题？”
“美人鱼由鱼变成人，不仅仅要变尾巴吧？整个儿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都要变，她至少要变大1.3倍才有足够的力量支撑她的头部，然后……呃！”
季杭一个毛栗子打断他质疑经典的勇气，“闲极无聊了是吧？快点儿把伤养好，下周三跟我上台。”
本以为少年即便不是欢欣雀跃，也该是高兴满足的，可景朝听了这话，眉宇间的欢愉竟是敛去了几分，眸子里尽是徘徊踟蹰。
“老师，小朝想……”少年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道：“毕业之前的这段时间，小朝想去医务处轮转。”
“医务处？”季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平时医务处来检查病历记录，景朝都对他们的官僚作风冷眼视之，一心倾注在临床上的孩子，怎么忽然要去医务处？
“理由。”
景朝低垂着眼眸，“小朝毕业之后，就要回A市了。”
“这和你去医务处有什么关系？”
“小朝很感谢老师一直以来的呵护和教导……”景朝还没说到重点，季杭的目光忽地锋利起来：“因为医闹的事情不开心了？闹脾气？”
“不是！”景朝坐起来，往季杭身边凑了凑，语气有一种深思熟虑后的笃定：“老师的医德医术，是小朝要学习一辈子的，而医院的这些规则，用半年的时间来了解，虽然有些紧凑，倒也不会太匆忙。”
“小朝——”
明白了少年的用心，季杭心底忽地五味杂陈，他见过太多的暗潮汹涌钱权交易，几乎可以想见景朝若是潜心于推动医疗改革，将要经历怎样的一番荆棘险阻，“这不是一场手术，做与不做的选择，它比你商业上的筹谋盘算更加复杂，也会更加艰难。”
“小朝明白，”景朝的目光亮亮的，做保证的样子很认真：“小朝绝不会半途而废！”
季杭心中一痛，他丝毫不怀疑这个孩子的能力本领，更对他的决心坚韧了然于胸，可正因如此，他才更加舍不得，“如果，我不同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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