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厅长接到钟方恒的目光,无奈得很,众目睽睽,姓文的又不是傻子,能把你怎么样?从喉间挤出一句语气轻松的话:“钟总务长去吧,任某家宴,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妨事。”
钟方恒只好去了。
他们前脚刚走,任厅长的秘书就走到了任厅长身边,静候指示。
听到的是任厅长没好气的一句话:“墙头草还胆小怕死,没一点眼力见,以为让他干点杂事总不会出错,现在看来,这个总务长都是擡举了他。”
阿文带着钟方恒到了自己的房间,什么都没说,郑金虎直接把一叠资料扔到钟方恒面前。
钟方恒惊了一下,迟疑地拿过去看,发现是一份供词。
就是那个小记者当日招供后签字画押留下的证据。
钟方恒完全不知道二姨太做了这件事,看完比阿文几个还惊讶,也才知道为什么金龙帮要为难他。
阿文架起腿,看着对面一身灰色长袍留着长须,看着像个大儒的钟方恒:“我那天想看新戏,不愿意等,就蹭了纪家小姐包下的戏院看了一场戏,台上唱戏的那么多,戏班班主也在,你们钟家这就说我玷污了良家小姐?你们呢,想退婚还是想悔婚,我不在意,但是把我拉进你们两家的纷争,怎么——”他凉凉地看过去,“觉得我的枪很好使?”
“绝不是。”钟方恒忙说,“钟纪两家的婚约本就在商讨中,还没完全下定,其中有变动都是正常的,怎么会传出如此离谱的传言呢?实不相瞒,这段时间,犬子也被各类小报极尽编排,我们也是备受困扰啊。”
郑金虎阴狠地说:“那就要问你家二姨太了,你儿子什么情况我们不知道,我家文哥,就是被你那亲亲二姨太毁坏了名誉,你钟家坏人名声,拿什么赔?”
读书人最避讳说内院之事,他可以有二姨太,却不能被人当面说“亲亲二姨太”,脸上顿时臊得慌,急急说:“待我去查!查完一定给文先生一个交代!”
诸葛云和善地问:“多久能查完?别钟先生这边还没查完,纪家小姐已经上吊了,那我们是不是又多了一个逼死人命的罪过?”
郑金虎说:“把任厅长请过来,大家当面鼓对面锣直接说,让他做个见证,以为我们金龙帮走黑、道,就什么锅让我们背?”
钟方恒忙站起来伸手阻止:“不用不用,我一定查仔细,也将实情告知纪兄。两家婚约真不是因为这等流言不成的,是孩子们看不对眼,是啊,现在不是流行自由婚姻吗,孩子们自己看不对眼。”
阿文把玩着打火机,银色的打火机在他手中快速转着圈,看钟方恒在那瞎扯,仿佛信了似的,颇有兴致地说:“哦?原来钟总务长也是这么开明的父亲,我还以为你穿着旧马褂,一身旧文人气质,对家中孩子也是老一套。”
“不是不是,我们只是年纪大了,改不了了。”钟方恒连连干笑。
“啪嗒”一声。
阿文收起了打火机站起身:“行吧,我信任厅长,也信一回钟先生你,三天,查清楚你的家务事,给我恢复名誉,不然——”
话未说尽,但其中威胁已尽入人心。
诸葛云伸手:“钟先生这边走,任厅长大约还在等您呢。”
钟方恒鬓边斑白的发尾已经湿了,想到待会儿下楼,上官若是问起缘由……心里更加没底。
这一晚上,钟方恒心里把自己的二姨太骂得透透的,恨不得回家就把她休了。
赶走了钟方恒,郑金虎看向阿文,也学着任厅长的样子,夹着声音称呼:“文先生,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
诸葛云进来的步子差点左脚踩右脚。
阿文倒是接受力极强,啪嗒按下打火机,看着窜起的火苗,心中感叹了一下民国已经有这样精致的打火机,只要有钱,日子过得真是不差。
“去找纪家啊,去看看他们是信了谣言还是没信。要是信了,那我就要好、好说清楚,要是没信,我们就是苦主抱团,应该坐在一起友好商量怎么解决钟家。”
诸葛云笑了一声,问郑金虎:“你猜,纪家信不信纪姝婚前失贞。”
郑金虎翻个白眼:“你找我打赌?那我说信。”
诸葛云想起这人情报网多得很,早就知道正确答案了,还猜什么猜,顿时无趣:“无趣。想崔勇了。”
阿文在一边看热闹,虽然有趣,但真不容易笑出来。亲爹娘相信清白的女儿被人玷污了,这事实听着只让人心寒。
第二天,阿文果然上了纪家的门。
他依旧是白衬衫黑西装,外披一件黑色呢大衣,带着黑色礼帽黑色墨镜,把黑、bang大佬的气质装得足足的,身后跟了六七个同样黑西装身材健硕的打手,下了车站在纪家铁门前,看门大爷瞬间跑得比年轻人还快,当即冲进去通报。
阿文特意挑了纪余庆在家的时间上门,所以当门房老头颤巍巍地说:“我家老爷不在,大爷您明日再来……”
小丁直接提起他放到一边,免得挡了阿文的路。
阿文目不斜视地推开铁门走了进去。
天王凉破的气势营造得十成十。
纪家门内其实一直观察着外面,小丁和阿杰推开大门让阿文进去时,纪余庆满面怒气地站在大厅沙发边,看着进来的阿文厉声斥责:“金龙帮现在是连政府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阿文“哟”了一声:“纪副局长这不在吗?那老东西还说你不在。”
纪余庆当没听到,怒瞪着他:“你强闯纪府,想做什么?”
阿文掀起大衣在单人沙发上坐下,从容自在:“纪副局长是老进士、教育局的副局长,遣词用句最为内行,我如此郑重拜访,你怎么能说我‘强闯’?”
纪余庆指着一群黑衣打手:“不请自来,这就是郑重拜访?”
阿文架起腿靠上沙发:“没办法,不然纪副局长不肯见我。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您查清楚,您不见我,这事就麻烦了。”
纪余庆被他气得差点站不住,在他的认知里,自己的女儿就是被眼前人害了终生,一辈子都毁了。他们为了家声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这人却还敢堂而皇之地上门!
他捂着心口看着阿文:“你怎么敢……怎么还敢……”
阿文身子前倾,做出倾听状:“纪副局长是说我敢什么?”
“姓文的!”突然,一个年轻的声音横插|进来,满是怒气,接着一道风对着阿文扑面而来。
阿文纹风不动,看着被属下架住的年轻男子:“这位又是?纪家的待客之道让我长见识了。”
“姓文的,你害我妹妹不够,还敢上门来!”
阿文一听,哦,未来大舅子啊,听着还挺疼妹妹的,也比纪老头有点气魄,他难得脾气好了一些,摘下帽子看过去。
这一看,两人都愣了一下。
“是你?”青年诧异出声。
阿文则觉得有点眼熟。
青年推开架着他的打手,指着阿文:“你是让我读报那个大哥?”
阿文想起来了:“哦,是你啊。”
青年听到他风淡云轻的口气,又愤怒起来:“枉我以为你是个智慧开明的人,没想到你就是金龙帮的混蛋!”
阿文好笑,坐在那不动,半点没被他的指责影响:“你倒是一如我判断,是个糊涂蛋。”
“你什么意思?”
“够了!”纪余庆打断儿子。
阿文却不理老头,只看着青年:“你妹妹婚事不好,你说父母挑的怎么会不好;你妹妹清清白白,你不查清楚先来问罪我。你现在什么身份,什么职务,若是真的把我得罪了,你一人承担得起吗?”
“你——”这简直是对年轻人最大的侮辱。
但是几个打手眨眼就挡在了青年面前,其中威势恐吓,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行了。”阿文有些不耐烦地放下腿,让他们父子都坐下。
“我看出来了,你们也信了那个谣言,觉得我玷污了纪小姐。”他敲敲桌面,“我不知道这误会怎么来的,我只来说清楚事实——我和纪小姐,只有一起看了一场《梁祝》的交情,再无其他。你们这些人家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不管,再敢坏我名誉,金龙帮不背黑锅,但可以背人命。”
纪余庆和青年都诧异地看过来。
纪余庆冷笑:“一起看戏?小女出门看戏都是包场,你怎么进去的?”
阿文无赖地靠回沙发:“走进去的呗。”
青年也再度怒了:“我妹妹包场看戏,你凭什么闯进去!你知道你害她多惨吗?”
阿文摊手:“我想看戏就去了,巧遇而已。怎么,我和她看一场戏,是什么大事情吗?我还和傅部长女儿跳过舞呢,人家好好嫁进邱家了。纪小姐要真有什么事,我肯定没错,是你们纪家有错。”
纪余庆还是气得发抖,青年却平静了,怔怔发呆说不出话来。
阿文说:“钟家毁我名誉,钟总务长答应我三天给调查结果,我本来以为你们纪家也是受害者,现在看来不是。还真信了这荒唐谣言,呵——”他招手,“把你们纪小姐请出来,今日我们就当面对质,好好说说,我到底怎么她了。我就看一场戏,你们纪家就给我扣这么大一锅?”
纪余庆气得捏紧了拐杖,用力杵地:“姓文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儿子却看看阿文,又看看亲爹,忍不住劝说:“爹,小妹也没承认过,是不是我们真的误会了。”
纪余庆指着儿子说不出话来。
他们父子的观念是不一样的。在纪余庆看来,女儿和外男呆了一整个下午,还神色狼狈,泪痕难消,名声已经彻底没了。真的失身假的失身已经不重要,名声没了就一切都定局了。
可青年不是,他受到的教育是新式的,男女独处怎么了?学校里男女同学在一起的时候多了,甚至贞洁也没那么重要。但是他们这样的家庭重视女子贞操,行,重视就重视,那现在妹妹没被欺负,不就一切都是误会吗?
他觉得解开误会就好了。
父子俩互相不懂对方,阿文却看懂了,顿时心中暗笑,坐在一边看起笑话。
青年坚持让妹妹出来,必须弄清楚怎么回事,不能让妹妹背了这么难听的名声。
阿文在一旁添油加醋,也要求纪姝出面对质,甚至要把戏班的人找来。
纪余庆哪里肯,现在澄清无用,让纪姝出来更是对纪姝、对纪家的羞辱,他只想让阿文滚,从此掩盖下这件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纪家还是门风森严的纪家。
至于纪姝怎么办?
大约他没想过。
阿文被父子两个吵得头疼,掏出枪重重拍在桌上。
屋内一下子安静了。
“让纪姝出来!”
纪余庆抖着下巴不出声,青年看着阿文,咽了咽口水:“我派人去通知妹妹。”又鼓了鼓勇气,“让她自己选。”
阿文哼了一声,没反对。
没事,纪姝要是选择不出来,他会让她重新选择的。
片刻后,穿着灰色褂裙的丫头低着头上来通报:“小姐来了。”
阿文和青年都露出笑意,纪余庆“哎”了一声,似乎非常痛心疾首。
纪姝来得很慢,阿文差点等得不耐烦,但当他见到人时,什么不耐烦都没了,只剩下震惊,震惊后,是快速溢满的心疼。
纪姝瘦脱了相。
才短短几日,戏园里那个眼亮如星,面如皎月的女孩变成了纤细木然的竹竿,下巴尖得能戳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走一步仿佛能用掉大半力气。
阿文蹭地站起来,满面怒色:“你怎么变成这样!”
纪姝倚在丫头身上,听到声音擡头看过来,看到阿文,她眼睛亮了亮,目光移到气怒满身的父亲,整个人又灰败下去。
“爹、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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