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真的要走了……”皇帝笑笑,“这些年……朕……负你,下辈子,做一对平头夫妻,就我们两个……”
戚贵妃一把抹了眼泪,嗔骂:“你比我早走,怎么和我一起投胎?想要下辈子,就等我一起走。”
“去下边等你,这次真的……君无戏言。”
“你戏言还少吗?”
皇帝虚弱地笑着,脸上满含歉意,又带着不舍:“对不起……我……想……想封你为后……又怕……新帝对你不好……就想……不如……让你跟着昌阳去过……七娘……往后……好好地……”话未尽,戚贵妃手中的枯瘦手掌颓然而落。
戚贵妃举着空空的手,两颊的泪无声滴落。
“刘忠,召诸位皇子皇女、宗室、文武重臣……进宫。”
刘忠哽咽着五体投地:“是——”
昌阳来得最快,她就在不远处的御书房。
母女二人一碰面,一个眼神对视,昌阳立刻回身吩咐:“传信戚家,即刻整顿卫军,镇守京都二品以上官员府邸。母妃,你的戍卫队,一半封闭后宫各殿,一半来长明宫驻守。”最后,她掏出皇帝不久前给她的御林军的令牌。
“传令御林军,守住各道宫门,任何人等,无我诏令,不得出入!”
半个时辰后,皇室宗亲、文武大臣以及被关的元琮、腿伤未愈的元珉、带着孩子的福柔夫妻、施琅,全都赶到了长明宫正殿。
一路行来,他们看到擦身而过、严查出入的卫军,只当皇帝驾崩,全城包括皇宫都戒严了。
戚贵妃先让皇子皇女和德高望重的宗亲,进了内室见皇帝最后一面。
昌阳四兄妹,无不哭着奔到龙床前,伏地痛哭。
哭完,御医张盛对皇帝最后的检查也结束了,正式宣布皇帝驾崩。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最后和皇帝见面的戚贵妃身上。
皇上驾崩了,立新君的遗言有没有?
戚贵妃红着眼睛冷着脸,说:“皇帝什么都没说。”
元珉第一个不服,猛地站起身质疑戚贵妃,他质问是先帝什么都没说,还是所说不如贵妃心意,隐而不说?
昌阳抱着儿子低低哭着,心里却清醒得很,只让这个混账继续发疯,疯得越彻底,
也能看看,周遭诸人的心思。
元珉所言,当然有人追随,昌阳垂着眼一一记下人名,戚贵妃则被围攻得面色难看,几乎难以维持贵妃尊严。
这时,频繁看向昌阳,等着她出声的施峥如看不下去了,不得不出列制止:“先帝,有留下遗旨。”
此话一出,全场一静。
戚贵妃冷笑一声:“本宫说的全是实话,陛下弥留,只与我交代私事,并无他言!”说完,黑着脸,甩袖坐到了一边,满面怒火。
刚才已经可谓是逼问贵妃的众人,无不面色尴尬。
施峥如看向昌阳:“昌阳公主……”
昌阳抹了眼泪,缓缓直起身子擡头,目光扫过这些逼迫母亲的人,冷声:“先帝尸骨未寒,众位如此迫不及待,果真是一心为国啊……我铭心记下各位了。”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擡起头,不去看目光灼灼的两个弟弟,视线落到高高在上的牌匾尚:“几个月前,父皇趁着自己还有余力,思绪尚清醒,便准备好了遗旨交给了我和施相、戚老将军。我们将它放在这‘励精图治’的牌匾后。”
所有人几乎同步擡头,紧紧盯着那块再熟悉不过的牌匾。
谁都想不到,最重要的那件东西,在这里放了几个月!
昌阳低头摸着儿子的发顶:“后来,父皇身子越来越不好,我让两个孙辈进宫陪他,他从能教孩子朗诵诗歌,到后来三字经也念不动……”
众人恍然,原来是小世子小郡主进宫前的事?
那时候皇帝确实身子还没严重恶化,丞相等重臣,隔几日会见一次陛下。
昌阳重新擡头看向牌匾:“现在,派个人去取遗旨吧,那是个木匣子,我和两位大人都做了印记,须轻拿轻放,免得毁掉印记再难对证。”
她在众人之间扫了一圈,在或躲避或跃跃欲试的目光里,视线落在了施伯亦身上。
她瞟向满脸急切的元珉,笑了一声:“既然元珉着急,那就让他的亲姐夫,丞相的长子,上去取吧。”
施伯亦诧异看过来。
施峥如看她,又看儿子,垂眼片刻便擡眸对儿子说:“也可,你小心登高,莫要摔了。”
施伯亦见父亲这么说,直到无陷阱,便答应了。
几个太监快速搬来梯子架上去,施伯亦扶着梯子在众人面前一步步往上,快与牌匾平齐时,果然看到了一个细长的木匣。
昌阳问:“有吗?”
施伯亦点头:“有。”说着,将它小心拿下,郑重举在手中,单手扶着梯子往下走,让这个木匣全程都在众人目光里,自己未多沾手。
木匣到手,昌阳、施峥如、戚老将军走到前方,在皇叔庆王爷的见证下,一一给元珉、元琮核验三个印记完好无损,这才打开了它。
牢牢封存的木匣打开,里面是依旧上封的卷轴。
昌阳再度在众人目光灼灼下,打开了漆封。
但是她没有打开卷轴,而是交给了施峥如:“施相来读吧,免得又有人觉得我从中做了什么。”
施峥如说:“不至如此。”最终还是接过,缓缓拉开这封他也才第一次见的遗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凡帝王自有天命……”
全场静寂,只有皇帝的遗言在殿中缓缓展开,他从自己做帝王开始回忆,细数自己的成长、功绩、过错,提到了这一生辅佐自己的能臣大将,说起亲近的皇亲长辈……许多与皇帝相处多年的王爷臣子,在皇帝的遗言里真切落泪。
施峥如看着皇帝熟悉的笔迹,读着读着,也难掩泪意,直到他读到:“皇次女昌阳……受朕教诲,纯善有爱……”
众人只当皇帝舍不得最疼爱的女儿。
施峥如缓缓瞪大了眼睛,是真真切切地瞪得铜铃一般大:“望内外股肱之臣,仍如朕在位之时辅佐皇女昌阳,成……一代、令主……”
施峥如豁然看向跪在前排的昌阳,而昌阳也猛然直起身,死死盯着他。
“施相!你读错了吧!”元琮激动得大声提醒。
施峥如低头,仔细看着上面的文字,没有涂改,没有花眼,确确实实是昌阳二字!
昌阳的神色变得严肃又凝重,她跪直了身子,对施峥如说:“让庆王叔一同看,上面到底写的是谁。”
施峥如额角冒出汗珠,这是他二十年都不曾有过的冷汗,甚至带着点惶然,将圣旨分给了庆王一半,与他同看。
庆王探头看去,面色僵硬,不敢说。
元琮大叫:“王叔!上面到底写的是谁!”
昌阳也变得咄咄逼人:“王叔,上面写什么,你就念什么,这是父皇的遗、旨!”
“遗旨”二字,她加重了语音。
庆王使劲抹着冷汗,扔火球似的把遗旨扔回给施峥如:“是,是昌阳公主,确实写着皇次女昌阳。”
“不可能!”元琮豁然站起身,想去抢夺施峥如手中的卷轴。
昌阳厉声:“给我把他按下!听完父皇遗诏!”
“昌阳——你矫诏谋逆——”元琮猝不及防地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大力太监狠狠按在地上,嘴里仍不甘心。
昌阳:“堵嘴。”
元琮的嘴立刻被堵上了。
满殿的哗然就像元琮的嘴一样,突然静止。
昌阳盯着施峥如,语气强硬:“施相,读完父皇遗诏。”
施峥如也觉得手中之物如烫手山芋了,他脑中疯狂转动,思索这件事前因后果,昌阳到底在哪里动了手脚,嘴却不得不继续朗读诏书。
诏书虽然还有三分之一,但众人早就无心细听,最后“咸使闻之”四字一落。大殿静得落针可闻,又紧张得仿佛随时会爆发什么。
直挺挺跪着的昌阳,眼里涌出无数泪珠,缓缓俯下身,对着内殿行礼叩拜痛哭:“父皇——”
施琅拍了拍儿子,文哥儿跟着母亲叩拜哭道:“皇祖父呜呜呜——”
一声皇祖父,好像敲开了所有人被堵塞的脑子。
难道……陛下早就有这个打算了?
将外孙计入皇孙之序,以皇孙养之,临终前只将小世子留在身边数月……
元琮剧烈挣扎,他不信,他这个皇子好好在这里,怎么可能让一个女人上位!
元珉呆呆地看着亲近的皇姐,他做过梦,四哥被罚,父皇身体不行了,是不是他虽然伤了腿但还是能登上这个从没想过的位子了?
但他抱的希望确实不多,在他不成熟的目光里,四哥伸手是施家,他无权无势根本斗不过。但他从没想过,那个人会是皇姐。
皇姐啊……怎么会是皇姐呢?
从未有皇女继承大位的先例啊!
元珉的心声也是所有人的心声。
施峥如拿着遗旨,对上面的字迹看了又看,看了看有……猝然心惊。
“啪”的一声,他猛地收起卷轴,目光盯住了正在哭先帝的昌阳身上。
但想起自己这一路早就被裹挟,手指颤抖,什么质问都说不出来。
戚老将军在一片困惑里接到了女儿投射过来的目光,他迟疑了很久,在女儿想要自己站起身时,大步跨了出去。
“我老头还是那句话,先帝选谁我认谁!”他扭身,对着昌阳单膝跪下,“戚荣拜见新帝!”
“外祖父!”昌阳连忙从地上起身,急切地扶住戚老将军,“您还是我的外祖父啊!”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戚家忠君报国,誓死守卫天子、捍卫国土,凡有犯者,凭君调遣,必诛之!”
这是给新帝表忠心,也是震慑所有人。
戚家,站在昌阳这边,要护她登基。
施峥如瞪着他:“戚老将军!”
戚老将军被昌阳扶着起身,对上施峥如:“这圣旨,是当日你我见过陛下亲手封好的,施小子,你不会连自己也怀疑吧?你看看,上面的玉玺是不是先帝的?”
昌阳出声:“我至今不知道玉玺在哪。”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了站在角落缩着脑袋的刘忠。
刘忠慢慢擡头,对上昌阳有如实质的视线。玉玺,他知道在哪。当时先帝说,等昌阳公布遗诏后,让他把玉玺取出来交给新帝。
这话听着,应该不是昌阳为帝。若公主是男子,可能还有误会,但她是皇女,怎么可能呢……
刘忠不敢看昌阳,躲开目光对上施相的探寻视线,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也是这一下,他动了。
他默默转身,走进了内殿,许久后,捧着一个明黄绸布包着的东西走出来——
一步一步走到了……昌阳面前。
双膝一弯,跪在了昌阳面前:“先帝交代,遗诏公布,奴才便取出玉玺交给新帝。”
元琮张嘴想说话,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巴。他转头,看到是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的庆王叔。
庆王对他摇摇头。
施峥如问了元琮想问的话:“先帝说,交给昌阳公主?”
刘忠低着头:“先帝说,遗诏公布就交给新帝。”
“你如何知道遗诏上写的就是昌阳公主!”有人在人群中质问。
刘忠:“奴才不知,奴才只看到这一封遗诏,先帝也说准备了遗诏,奴才按先帝交代行事。”
昌阳深吸一口气,抹掉所有眼泪,擡手接过了玉玺,高高举起面向众人:“蒙受先帝信任,交托如此重任,我也意外且惊,但,我昌阳绝不是怕事、不敢担当之人!尔等震惊不敢信,我谅解。然遗诏白纸黑字、更有玉玺在此,若有谁再忤逆先帝遗令,胡乱栽赃攀扯,那就别怪朕!按律办事了!”
施琅突然提高声音,对着昌阳叩首:“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施琅开头,戚家一系的大臣紧跟而上,声势渐起。
殿外,卫队将士听到动静,整顿甲胄,齐齐跪拜,高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将士齐声之气势,如雷震耳,也惊醒了所有犹豫的人。他们终于想起,自己进宫时,为什么有一队队士兵朝着自己府邸街道奔去、为什么整个长明宫会被团团围住……
是稳定局面,还是昌阳公主早防备了一手?
昌阳目光落在施峥如身上,她问:“施相,你我共事近一年了,你对朕还有不满?”
施峥如紧紧握着手中明黄卷轴,面色极其难看,转头看向被压在地上堵着嘴的四皇子、已经俯首称臣的五皇子,心中颓然长叹,缓缓屈膝:“臣——拜见皇上。”
施峥如一跪,剩下观望的所有人都跪向了昌阳:“臣等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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