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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绋(2 / 2)

陆羡察觉服侍的人老练,便在雾气蒸腾中回头去看,见屏风后立着久未现身的中涓,佝身拿着寝衣颇为谄媚,不免再戏嘲几句。

“大人倒是识时务,前几日内廷里想来诸事繁杂,中涓一定忙得不可开交,才未在蕻弟身边见你。”

中涓立马就要俯跪在地,“陛下折煞老奴了。四殿下心中忌惮,才把身边的人都支走了,每日除了处理朝务,便是一个人在先帝的魂堂里守着。老奴实在说不上话,才去葳蕤夫人宫中奉事了几天。”

“噢?倒是一点没闲着。娘娘身子可好了?”

中涓面露喜色,忙应声道,“都好,娘娘还让我给陛下带话,今夜她是否能过宝爵台一叙,商议先帝出殡和陛下荣登大宝的事宜。外间不入流的风声再大,正经事情上总还是要拿个主意。”

陆羡阖目便要养神。如削眉目在水汽里若隐若现,显得更加风神秀澈。便是此时面无表情,亦颇有几分华严如神祇,教旁人大气不敢出。

“不必了,诸事再繁琐,亦有先例可循,从旧便是,不必枝蔓……倒是你,弄清楚你的主子究竟是谁。”

中涓如此便琢磨出了葳蕤夫人在陆羡处的份量,既不重要,便也不必再惹陆羡不痛快。

他谄声寻了旁的话头,“另有一事,先帝入皇陵后,陛下是否还延用其旧寝。又或者,另择一处?”

陆羡正阖目静心,中涓所说倒是正中他下怀,他自然不愿在陆朗起卧的地方瞻仰其旧事。

“大局基业未定,中涓倒是性子急。”陆羡究竟还是受用,“不过朕觉得这宝爵台甚好,起居用度一应俱全,宫中位置朕也喜欢。便把寝殿,移至宝爵台吧。”

“诺。”

中涓察言观色,见陆羡此时气性平顺,便又接着问,“不知陛下可拟定中宫人选?”

陆羡闻言支起了身子,一臂撑在池边,佯作思忖一阵,“先帝新丧,基业尚还飘摇,此事还是待尘埃落定后再议。”

他若此时便脱口而出缪韶的名字,如此光景里,轻易便成了卢氏要挟自己的把柄。

*

长安城外,密林。

“缪小姐,我终于找到你了。还请上马,随我入城。”

城门近处两军一番搏杀,将将休止半晌。压制了卢氏兵马的主帅李沫棠,在城外的密林里发现缪玄昭时,又惊又喜。

她托陆羡之请,务必在援军来后再将缪玄昭妥善送回太学祭酒府上。

“李将军,城中情形如何了?”缪玄昭裹着覆面的巾子,蜷在一遒木暗面,擡眼见是李沫棠前来,心中骤然安定了几分。

她仍还是那副小吏打扮,李沫棠若不细看,的确不易发现是个女子。

“我若未到,现下恐怕还要僵持一阵。好在及时赶上,还带回了西域的战马和兵刃,没赶上襄城一战,不曾想在卢氏叛贼这里派上了用场,所以缪小姐不必忧心。”

“卢氏父子可虏获?”缪玄昭问及要害,毕竟拿下这二人,才算是群龙无首,心可大定。

李沫棠缓慢搀她起身,“卢柘已经在卫绾手中,城中恐怕还有些散兵游勇。卢沐为了救回他父亲,恐怕也不会走的太远,两军在城外的势力我已压制,此时随我低调入城便是。送完你,我还要带兵去宫城,替陆羡剿贼。”

缪玄昭起身福了一福,“李将军可否带我入宫,我实在……放心不下陆羡。”

李沫棠只好婉言劝她,“陆羡这么做,就是为了不让你在这个节骨眼上成为众矢之。你如今扮作男子,随我上马,旁人也只以为你是我身边跟着的刀笔小吏,这是最万全的法子。待陆羡真的得到他想要的,这天下他都能拱手送你一半,你二人何必急于一时。”

缪玄昭方才远远瞧见城门处的情形,只觉得凶险万分,故而有些昏头,实在顾虑得不够周全。

“既如此,便劳烦李将军了。”

“缪小姐不必客气。”

*

缪玄昭星夜回到祭酒府前,大门方启,缪逖前来时顾盼四处,远远见她男子装束,倒还有几分错愕。

“今夜凶险,贵府还请阖紧门户,多派些人手护卫四下。李某还有要务,暂且别过。”

李沫棠将人送到,见缪逖眼中赫然有泪,知晓他二人父女重逢,定要寒暄一阵,于是抱拳行礼,策马绝尘不见。

缪逖送过李沫棠,忙唤湘灵众人来服侍,一句完整的话都还未问出口,便只喃喃自语,“活着回来就好,活着回来就好。”

缪玄昭自觉不孝,“父亲,我已无碍,此一番诸多节外生枝,让父亲大人挂心了,实在是我的罪过。”

谁知缪逖丝毫怨怪也无。

“自此以后,你想做任何事情,便都只管做去,为父绝无贰话,只要你欢喜便好。”

缪逖一夜之间,像是老了许多,她几乎不忍细看,自己的确太过自私。

缪玄昭几乎是瞬时便倚在缪逖怀中,自回长安以来,二人略显古怪别扭的关系里,她第一次如此情绪外露。

她竟然真的遇到了没有任何代价,无关任何交易的亲缘,也许这本是人伦基本,却在她的人生中显得太过奢侈难得。

缪逖本有许多话想问,尤其京中近来风云变幻,想来都与南境形势关切,与那位南炀王殿下休戚相关。可话到嘴边,又见缪玄昭疲惫得像是从鬼门关里来回了一遭,便一时忍住。

“罢了,让湘灵服侍你去休息。今夜长安不宁,所幸咱们一家子都在一起,便已是最好。”

缪玄昭闻言便要安慰,“父亲大人不必太过忧心,让府卫警醒些便是。待今夜一过,想必便能尘埃落定。”

“但愿。”

一对人生半路相逢的父女,终于难得有空同望墙头上的一轮新月,想着今晚再难,亦能睡个好觉了。

*

含章宫t,宝爵台。

“宫外如何了。”已至深夜,陆羡仍伏案未歇,传暗卫来问话。

“回陛下,李沫棠将军已领兵肃清障碍,彻底掌管了宫城卫。她还带来了大宛宝马三千骑,并西域兵刃千斤,声势浩大,令人闻风丧胆。”

一切都在陆羡料想之中。

“甚好。宣廷尉府周侍郎已有几个时辰,此时宫城卫已在掌握,为何他还未来见。朕还要让他替朕草拟功臣表。”

“属下派人去府上请过两回,周大人皆称疾养病,说是不便入宫让陛下过了病气。”

陆羡这才想及陆朗之于周勃的知遇之恩。此时他既然不识擡举,想来也是和郅毋疾一般固执清高之人,说不定在心中对自己还颇有一番龃龉,如此实不堪用。

“罢了,想来他亦不会向叛贼卢氏投诚。待庾缨自军中进城,传他来见。”

*

翌日天未亮,陆羡便与陆蕻一同起身,预备扶灵送葬北邙。

陆羡在含章宫中自立为帝的消息一夜间已传遍长安京畿。自古大行皇帝下葬,继嗣主祭,群臣皆要陪侍左右,依官阶绕执绋人随行。

朝臣此时便是再要冷眼旁观卢氏与陆氏的针锋相对,亦要赶赴宫城外等候,执君臣之礼。

陆蕻着王公服制骑马引灵在最前,陆羡身着玄衣黄裳,头顶大冕,清贵之姿掩于轿辇帷帐,正襟危坐。

后首跟着执绋奉棺的宫人,并尚仪局礼官、乐官,洋洋洒洒占满了整条朱雀大街。

驰道两侧夹侍着执笏版,着朝服的文武官员,庾缗躬身立在最首。络绎林立之外,周勃未着朝服,只一身素衣,站在庶民中淡漠目送。

缪通抱恙未来,陆羡心知他此时避忌,不愿彻底放弃世家尊荣。王玖之前度因大皇子犯事已逐出京城,卢氏此番一旦坏了事,兵败如山倒,必是株连九族的罪过。如此一来,京中世家原先鼎立,眼见便大不如前。

缪公府此时因为缪玄娇之事已是强弩之末,却仍还不愿放下世家百年的优越,怎会甘心彻底向皇权称臣。

送葬经行处,氓民叩首,朝臣躬身,不仅是行君臣之仪,更是变相对陆羡称帝的承认。

长街之上,缟素清明,唯独金螭门外跪在卫绾长剑下的卢柘,雪髯赤瞳,仍着一身朱红长袍,眼中不甘。

“陆羡!”卢柘自不坦然,“今日在先帝梓宫之前,你敢说你对二皇子殿下问心无愧,对先帝问心无愧?”

“陆靖鞅一个罪人,有何资格因此阻拦仪仗,在父君灵前特意称道。卢大人倒是对我这个哥哥忠心不二,可若误了先帝落葬时辰,你便又要罪加一等,到时候可就不好办了。”

陆羡语声铿锵,丝毫不让。

他接着沉声道,“卫绾,大行皇帝棺梓经行,还不快些让卢大人辟甬啼哭,以表哀切。范阳卢氏簪缨世家,最懂礼数,此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卢大人比我清楚。”

陆羡终于有耐心透过车辇重帷的缝隙,斜眼瞧了披头散发如烂泥般的卢柘一眼,而后便示意中涓起驾,莫误了时辰。

*

亟至半路,还未上渭桥,卫绾匆匆打马来报,“卢柘已自尽谢罪,卢沐在近处已被捉拿。”

陆羡闻言,像是卸了骨头,霎时向后仰倒在阑干。而后沉思半晌,缓缓才开口。

“卢大人也算是鞠躬尽瘁半生,不若就赏卢柘仍以三公之制陪葬先帝陵寝。让他们二位九泉之下见了,和二哥一同,再争执去罢。至于卢沐,即刻处死便是。”

陆羡觉得甚是有趣,一个企图倾覆自己江山社稷,虚与委蛇了一世的罪臣,死后亦日日放在眼前,不知是何种滋味心情。

“陆朗,我便让你死后,亦安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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