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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绋(1 / 2)

执绋

“陆羡,你走不回内廷的,何必送死?”

陆羡经过卢柘身边时,卢柘的语气倒是颇有几分长者爱护小辈的语重心长,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通通不复存在。

可事实上,卢柘位至三公多年,从未正眼瞧过陆羡一眼。

“你先摆脱我尉官手里这柄剑再说。”陆羡在北霁军替他杀出的仅容一人通路上,缓缓往宫城走去,示意卫绾挟持住卢柘。

若是一命换一命,卢柘的命还没那么贵。

“北霁军中任何人瞧见卢沐那小子,即刻杀了。”陆羡边走边下令,朗声以告。

朱雀大街上的士卒庶民皆听得清楚,身后的卢柘自然精神崩溃,开始胡乱辱骂诋毁。

卫绾见卢柘又要捕风捉影,此时长街上人流攒动,人们虽也害怕,却更加好奇,皆在隐蔽处一探究竟。此时卢柘胡言乱语,不免影响陆羡的声誉。

在长安大多臣民的心中,三皇子在他们长久的印象里虽然是个放浪形骸,不学无术的顽劣之徒,可前度在南炀施政得当,德布甚广,又在诏狱里蒙受了差点致命的冤屈,自然有了改观。甚至坊间知晓他们父子关系,皆有些怜爱。

尽管对于中原庶民来说,陆氏是外来者闯入,算不得正统。可比之卢柘这般世家门阀握住权柄,陆氏在位,上升的渠道却也更加畅达些。若卢柘当真掌了含章宫实权,江山再度易主,这中原故土短短数十年里几番周折,当真禁不起这么多动荡了。

他们显然对陆羡期许更多。

*

正当含章宫前把持宫门的卢氏家兵列阵挡在单薄的陆羡身前,朱雀大街两侧一路随他行进的民众终于不再沉默,山呼海啸般将陆羡往城门内拥。

如今换了血的宫城卫,怒目圆睁,临时起意欲杀几个庶民以儆效尤。

正当手起刀落之时,陆羡眼疾手快擡臂徒手以握,止住那刃口下落。

掌心开始淌血。

一滴一滴,再汇为一涓一缕,染红宫门前的地袱。

几个卢氏的兵卒瞧见陆羡形容,皆像是突然被骇住一般,手上动作一时停顿。

他们当中不是没有人在战场上浴过血,可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至澄至澈但又凌厉迫人。

仿佛他一出现,任何局面都能扭转,便是神佛,皆要为之襄助。

宫门前欲行威吓的箭矛弓矢此时皆被人潮压制,庶民群情激愤送陆羡往含章宫内去,北霁军和卢氏的家兵在一旁兵戎相见至不可开交。

卢氏众人已然抵挡不住,暗卫见机庇护陆羡入宫城,避开了后首追来的冷枪暗箭。

陆羡像是如常回西邸休憩一般,在宫道上缓步而行,不卑不亢。

他不是没想过被卢柘布下的天罗地网所害,可愈是众人眼前,卢柘反而不敢有所动作

他便是用这样的心理与之博弈,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堂堂正正走回了含章宫。

“殿下,手上的伤要尽快传太医来看。”暗卫中有人见陆羡掌心渗出的血仍在缓慢滴落。

“无妨,此时无需再惊动宫闱。”他一边前行,一边撕下内衫的一缕布帛,随意在掌心缠了几圈,咬着系紧时又问,“宫外的兵力还能抗衡几时?”

“北霁军暂且剩不过万,不过方才臣等去探,卢氏的人似乎还未渗透到宫城以内,外间他们的人与北霁军规模相当。恐怕还能再撑上一两个时辰,今夜一过,若卢氏从范阳拨来援兵,便有些棘手。”

陆羡神思一时有些焦灼,只短叹一声。尔后又整了整早已有些发皱的袍服,旋即抛下宫外种种,支了支脊背径直往内廷去。

“让卫绾在城门处守住卢柘。孤要让他亲眼瞧着先帝梓宫出城,跪拜其路。”

“是”。

*

陆羡步上陆朗先前的寝殿长阶时,却见陆蕻一个人坐倚在檐柱下出神,抱着一膝,眼神里空无一物。他瘦了许多,这才短短半月余,竟像换了一个人。

门槛内,便是大行皇帝的魂堂。当心一套流云博局纹彩绘梓木棺椁,绢白绣金重帷包裹其上,蔓延四方。

烛焰簇拥照堂,此间却是悄怆幽邃,哀不能鸣。

不必入内,便已经可嗅得名贵的木质沉香与尘埃腐朽之气味。

陆羡没有立刻走近,只远见陆蕻头上束着的通天冠摇摇欲坠,发髻亦打下几缕,像是许久未有人服侍其梳洗了。

“蕻儿。”他有些颤抖着唤。

“哥哥?”陆蕻挣扎着终于起身,差点被衣袍的系带绊住,“真是你?”

陆蕻径直扑在陆羡身前,眼神却不忘仍往四处逡巡探看。陆羡一时也有些慌张,他从未见过陆蕻如此提防。

“服侍的宫人呢?怎么偌大一个宫殿里,一个人都不见。”陆羡轻轻抚着陆蕻的脊背,让他放松下来。

“是我将他们全都驱逐了出去。除了你留给我的暗卫,这里的一饭一食我都无法尽信,睡觉时亦不安稳,于是就不睡了。我想着,必要留着我这条命等你回来才行。”

陆蕻攀住陆羡的臂膀几乎要嵌进他皮肉之中,“索性就不吃亦不睡。可是太久了,外间又总是传些无稽之言,我也以为等不到你。你嘱咐我的那些能用的臣子,我一位也传不进宫中,才意识到卢氏已把持了宫门。我还想过也许就要困死在这内廷里……”

“葳蕤夫人可有来看过?”陆羡问他。

“倒是不曾,她递过口信来,说是卧病在寝宫养着,怕是听闻你生死不测,我兄弟二人倚仗不得,心中有些衡量。卢柘当日想让我即刻扶灵给父君出殡,好替他早日空出这偌大的含章宫,我执意不肯,便在停灵此处日夜守着,等你回来。”

“他们却说你在襄城战败,生死未卜。我想着再等七日,七日过去你若还不回来,我也不会轻易对卢柘俯首称臣,必要挑起这江山脊梁……”,陆蕻越说声音越弱了下去,许是怕陆羡徒生猜忌,便又引开不谈。

“好在你回来了。”他弱质矜瘦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有些苦涩的笑意。

陆羡忙引出暗卫,嘱咐他们去弄些妥善的吃食来。

“蕻儿不必害怕,再给兄长一点时间。眼下你只需好好吃饭休憩,不可把自己的身子弄坏了。”

陆羡眼中尽然是心疼。他若是个好兄长,又怎会把陆蕻置于这般凶险的局面里。

他命几个暗卫,“把四皇子殿下送回西邸好生休息,拨两个人照顾,饮食起居需格外注意。”

陆蕻却按下他的手臂,急切地又要说,“尚还不急,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

陆蕻起身将陆羡引至停灵的殿内,行至梓宫旁,陆蕻挣红了苍白的脸色,铆足气力推过椁盖,露出半截陆朗的尸身,正被黄金捶拓的面具所覆,看不清神情。

他面色平静地翻起几枚葬玉壁穿,突然拾出一个已系好的缎面包袱,又匆匆推上棺盖。

“你带兵走后,卢氏不知用何法子,暗中买通了宫里的人,在我贴身近处,尤其是西邸上下搜寻了遍,应当就是想找到这传国玉玺。一无所获后只好无功而返。”

“……殊不知,我t早把它藏在了父君的棺木里。”陆蕻把那四方的包袱交到陆羡手上,“如今我完璧归赵。哥哥,欢迎回家。”

陆蕻做完这一切,像是用尽了仅剩不多的一些气力,趔趄地就要屈下膝间。

陆羡忙接过那包袱,又搀扶住陆蕻。

他看着面前殿门侧孤独以对的两盏落地高柄缠枝灯台,烛焰被穿堂的秋风裹住,希微的将灭未灭,像极了他和蕻儿相依为命的这些年。世事一场大梦,他曾以为他没有家。

“快去忙你的事情,我会在西邸好好休息,哪儿都不去等你的消息。”陆蕻推他出去。

陆蕻如此乖巧懂事,倒让陆羡一时眼热,滑头惯了的小子竟也一夜长大。

只是他没想到,云娘竟在此关节上又一次选择了避嫌。他简直不敢想,若她转头倒戈了卢氏,陆蕻在宫中又会如何凶险。

陆羡下意识抵了抵槽牙。

走出魂堂,高台之上,却见清绝高跱的男子一袭素衣,窄腰悬佩剑,一手郎当拎着那青白龟袱玉玺。印面的字迹已告诉他,这一刻,他已经是整个北霁的号令者。

含章宫四方的天空上流云攒动,他摊开另一手,掌心的血迹印过布帛已然干涸,留下一道细厉的红痕。

他突然不想再去包扎上药,不若就用这一道鲜艳的疤痕永远记住这一天,他是如何挡在庶民身前,他是如何将孤身面对凶险一夜长大的陆蕻揽在怀中。

*

陆羡步出内廷,一面问询跟在后面的暗卫,“西边来人了么?”

“回殿下,李沫棠将军已携西北五万大军陈兵长安城外,卢氏尚不知情。”暗卫答道。

“无妨,卢氏父子还有用处。明日一早起灵,过金螭门,绕城西往北经渭水,于北邙山上替先帝下葬。他既然为了给先帝尽忠守灵,连中书令都不想当了,哀思如此深切,到时便让卢柘在金螭门下,亲自辟甬哭灵便是。”

陆羡接着说,“朕……”。

“朕要亲自扶灵出殡,即刻着人去尚仪局预备服制仪仗。至于先帝下葬的规制,一切从简便是,眼下四处战事将息,不可太过铺张。”陆羡冷淡地一一叮嘱道。

一众暗卫早已瞧见陆羡掌心紧紧握着的玉玺,此时惊呼“万岁”作揖,近处往来宫人见状,亦是跪拜叩首,阖宫皆听得动静。

*

落日西沉,夜幕如洗。含章宫中灯火通明,中涓耳聪目明,知晓两方势力在宫外对峙,陆羡此时却已能入主宫中,想来是势在必得。

陆羡暂用宝爵台的内室沐浴更衣,中涓投其所好,不声不响,径直从旁接过小黄门手上拿着的檀香胰子,适时给陆羡递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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