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眼中人(二)
李知斜靠在车壁上,脑中还混着旁的事。
外头的马夫牵好绳,只等着扬鞭出声,却被疾步行来的郎君打断。
他立在马车帘外,低低唤了一声,“三娘。”
隔着帘席,李知恍然坐直了些。
谢愈看不见她不自在的神色,只能听见,如史馆外一般的冷漠语气,“谢先生有事,不若改日相商,今日我并不得闲。”
外头的声音静了一瞬,静到她与林正倾相视时,都觉得有些荒谬可笑。
“让车夫启程吧。”
“三娘定个日子。”
两声同时响起,谢愈擡眼,还在为车内那个默不作声的郎君所恼怒。
李知听出了谢清让的话中意,莫名有些解气。可旋即转念,又觉得,他凭什么能拦下这辆马车。
“我若定,那就三日后吧。”
话毕,她自掀帘擡手扯动马绳,在马夫的惊愕的扭头下,出声:“扬鞭。”
街道之上嘶鸣声忽响,马车疾驰。
独留那眼底心绪不明的郎君,垂手立在远处。
“谢给事与李娘子是闹了分歧吗?”林正倾坐在一旁,忽而开口。
马车行得不算颠簸,可李知心却颠簸。
不知是气得,还是因这话失神。
“林郎君为何会有此问?”她理了理方才因动而牵乱的衣摆。
林正倾微微扯起笑,“谢给事看起来,似乎很在意李娘子。”
“那是林舍人看错了。”将说完,李知似乎想到些什么,指尖也一点点按动,牵起点笑,“不过,谢先生,的确很会照顾女娘。”
从前,是怕他搅进来,才不愿认下这情,如今谢愈既选了五皇子,也必然要陌路两端,那她,可就不守着这规矩了。
便见斜边坐着的郎君有些出神,动唇只回了前句,“许是我看错了。”
马车之中暂归寂然,蹄声渐缓,她知晓这是到了出城盘查的地方。
“林郎君究竟是,要带我去何地?”李知转过身,“我愿意信郎君,才同你上车。若是不言,便在此地作别吧。”
她欲掀帘,林正倾却忽然接过话,“是刘相。”
李知一怔。
心却跳起来。
一路之上,再也无声,那车轱辘碾过泥,风掀起帘席,鸟飞旋鸣叫,落日夕阳之色,统统搅合在脑中。
可荒唐想法赫然耸立。
直到林正倾带着她行步向野,夕辉彻底昏黄无边,那座孤立坟草边的石碑闯入视线。
心恍然静下来。
“墓志铭犹疑万分,我却也未敢多言。”
林正倾站在身旁,轻轻出声。
声音很轻,轻到过于容易,便可搅乱李知的心肺。
“我知晓老师气节高,必不肯落狱待秋斩。”林正倾喃喃自语,将薄酒倒入碗,洒下碑前,“其实我知晓此事时,心中煎熬,但又觉得,老师虽有罪,可罪不至死。祭洒之人想了整晚,却发觉好似只有李娘子一人。”
他直起身,点燃了烛香,“李娘子怨我不吭声,带你来此吗?”
风吹起白麻衣,也吹起那抹沉紫。
“给我吧。”李知接下他手中的东西,缓缓面向那座碑。
她垂下身,轻道:“我该,上一株香。”
风扬起烟,一路飘向远方,追随着下沉的夕色,一齐消散。
视线中闯入一本书。
那是一本……“华阳国志。”
李知轻念出声,有些恍惚。
“内里有老师的批注,巴蜀之地中原正史记录少之又少,老师知晓,三娘看重此书。”
补正史之阙的地方志,被刘欲一页页批注,那什么,是刘欲的初心和本心。
李知触及书页的手一颤,半响,说不出话。
林正倾又蹲下身,烧起纸钱。
“你知道当年徐柳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林正倾手一顿,低低道:“知道。”
大理寺的证人证词,大白天下极其详实,圣人为了诚太子的清白与命,几乎要破开长安城的每一道门,让天下人都知晓,他的太子究竟是怎么被陷害而亡。
李知蹲下身,和林正倾一同烧纸,“他身上,背着两条人命,如今有人替他收尸祭拜,已是幸事。”
她擡眸,问出了那句,本不该在碑前所言的话。
“林郎君不甘吗?”
火星子噼啪,林正倾失神之际,纸钱已卷为灰烬。
“不敢。”
他答。
天际全然暗沉下去。
崇义坊,李府前,酉时。
自与李知在松斋舍前相别,谢愈很快便套了马,飞奔到李府门前守着。
他立在此地,望着那最后一抹朱红灰蓝退却入里坊间,也没望见李知回府的影子。
宫门早已落钥,那句,晚些再会。
当真是晚些。
此刻,谢愈攥绳的手紧紧收束,面色也沉寂。
阿九,当真是敢不回家。
心思飘飞之际,坊道上,恍然响起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
那辆申时所见过的车马,如今正停在府门前。
他看见林正倾扶着李知下来,眼中独余那只挥之不去的手,尽管,只停留一瞬。
谢愈强忍着心中的那点冲动,等着那抹看似有礼的笑与作揖,和那令人生怒的马车从眼中滚出,他才舍了马。
自阴影中快步走出,叫住将叩门入府的李知。
“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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