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寒凉心(一)
一连待到第三日,李知才见到了转醒的张修。
他扶着一道又一道的狱柱,拖着步子,面色苍白地自甬道中行来。跟在后头的小吏时不时踢踢狱门,拨动拨动狱柱,瞧着张修安稳入狱,上前把门一锁,头也不回地就走。
这场无妄之灾,几乎快要耗尽了张修的半条命。
李知望着靠在墙壁旁,虚弱万分的张修,张了张唇,终是坐了回去,没再出声。
甬道上的昏黄烛光,被一盏盏点亮。
粗糙墙壁上又被一截短木划过,沙沙摩挲响动在极静的狱房中尤为清晰。
“李学士是打算,刻满整面墙么?”
张修的声音隔着狱柱传来,气息微弱到李知愣了一会儿,才听出他开了口。
“以时度日,以日度年。我若不去记下,浑噩而过才是危。”她慢慢放下那截木棍。
“半年,半年可以有太多的天翻地覆,我若离朝半年,在狱中的每时每刻都不可虚度。”
她得为出狱时,朝中局势作出预料,亦要回看往事。
安逸而平静的日子,不是她现下所能及得,纵使在狱,纵使如今的她恍惚有些,心向往之。
张修听此却有些怔愣,靠着发旧的薄衾,有些瞧不清那端隐在昏暗中,既冷静又清醒的李知。
从女师到学士,若非门下省还未过加封诏书,她如今,合该是被尊为外尚书。
“李娘子入朝,是为了什么?”
赵郡李氏的名门望女,若未入朝,该与如今截然不同,她仍可以享着十九年来的名誉与高贵。
此般空洞虚无之话,落在刑部牢狱,显出一点别样的思忖追问。
像是在漫无边际的暗途中,被恍然一推,刺眼的雪化作千万盏灯,清泠显现八字——
前处无路,后处无门。
李知的眼睫如覆万重雪,她收束起神思,缓缓反问:“张郎君入朝,是为了什么?”
“我是个俗不可耐之人,男子入仕无非从前立志为了百姓,后来为了名声,再往后便是为了权为了利。”张修的话顺着墙角簌簌而动的倒影传来,因着虚弱,声音也低而缓,反倒添了分愁苦无奈。
“男子入仕。”李知摁住这个字眼,轻声开口。
半响,她才擡起头,昏黄点火搅乱她眼底的平静,“为何偏是冠以男子?那时我在想,为何会如此,敏而慧的女子多入宅院,纵我朝有女官,一类管理宫廷藏书、名册,一类参与祭祀和大型典礼,真正得圣恩而封内官触及朝事者,少之又少。男子管百姓,管天下,女子为何万般跳不出宅院,太极宫的女官说到底,无非是管天子家事。”
服务于一代又一代的帝王,而科举入仕的男子,却称之为辅佐。
李知极少显露情绪,或许是张修的话让她悄然陷入、又或许是被困狱中已然八日、更或许,是她行到此,也在回望旧日路途种种。
她究竟,是被何卷入,继而仰头,坚定踏步。
“所以,李娘子是为了权,为了野心,为了要那点公平?”
“为天下。”听自己述出这三字,李知也是扯笑了一声,她扭回头望向张修,眼底掺杂的嘲弄与自弃不减,“张郎君信么?”
不待张修开口,她便垂下眼睫,轻声喃道:“这也只是,与你一样,最初的初心与赤诚罢了。”
李知缓缓靠于墙,尤为清醒地知晓,如今的她,早已被野心,所支配了。
“若你,为男子”
张修将出声,听得这几字,自己也撇了下唇,“这般假设,只怕李娘子不爱听。”索性他也断了话头。
李知牵一抹极浅的笑,而后躺下望着低矮且凹凸不平的墙顶,笑意越牵便越讽刺。
她闭上眼,翻了个身,再未开口。
七月中的深夜,多些透进来的寒凉,驱散睡梦中的燥意。
半梦半醒间,李知恍惚觉得自己自那硬挺的石床上,回到家中抚雨堂的软榻间。
又似在一叶平稳偶有浪花的小舟上独行,窸窣声大了一阵,却转瞬平息。
奇异之感促使她撑开手,却只觉四肢被制住一般。她心中犹疑,慢慢挣扎着睡意掀起眼皮。
闯入眸中的,是弱光熠熠下,一张骨相秀丽的脸,黑衣帽笠遮得那双眉眼影影绰绰。
而她,正被抱在怀中。
李知倏尔惊起一身寒栗,睡意早无,那点将要尖叫出声的胆颤被她极快压下去。
她未敢动身,小心翼翼地睁眼又闭眼。
几乎可以确定,此地仍是刑部甬道,只是不知这个玄衣遮面之人,要带她去何处。
莫非要同张修一样,对她下手?
想到此,李知不由得全身僵硬,若她此时叫出声,只怕刑部狱吏不见得能听见。
若是放任歹人带她出狱……
思忖间,这歹人似乎擡步跨过什么东西,李知的头便被撞进了他的衣衫中,鼻息触及,视线随之一暗。
她心间隐隐泛起一丝怪异。
这衣料上的香怎么有些熟悉?
李知作势凑得更近些,隔着一层玄衣袍而闻。
只一瞬,她便回过神倏尔睁眼。
身后的门悄然轻合,黑暗中李知自那歹人怀中直起身,愤然擡手去掀开他盖住半张脸的玄帽。
“谢——”
她将出声,一只手掌便极快捂住了她的唇。
她望见那张许久未见的脸,眼眸之中所深藏的晦暗。
“阿九,别出声。”
李知冷漠盯着他。
阒暗之中,谢愈又抱着她前行,似乎已是行至一面矮墙,她才恍然发觉,两人并未出刑部牢狱。
唇间桎梏忽地退去,须臾,眼底便亮起了一团微弱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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