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
昔日记忆犹新是件莫大的痛苦,它总屡次三番地告诉忘不掉的人他所经历的是一辈子的噩梦。
九岁那年,童穆最为欣喜若狂的时刻,迎来了他一生最大的浩劫。
上午【09:40】。
司机将童穆送到了公司门口,他在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抱怨父母明明答应带他去旅游,却又临时反悔,说要回公司一趟,害得他要跟来找他们。
童穆一身休闲服,单手握着手机站在路口,他低头盯着母亲的消息:[小穆,我和你爸爸临时有点事,先回公司一趟哈。你耐心等一会儿,保证带你去玩。]
童穆迈开腿,缓慢地朝公司门口走去,嘴里咕哝道:“又要拖时间……干嘛每次都要在句子后面加上句号?两人都是,不愧是夫妻……有时候真搞不懂他们怎么想的。”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众多,渲染着热闹非凡的氛围。
童穆盯着屏幕正出神间,耳边猛然响起一位女士吓破胆的惊叫声:“啊!!妈呀!有人跳楼了!!!”
童穆奇怪地跟着周围的人擡头望去,霎那间,他望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不可控制地坠落。
童穆顿时变得惊恐万分,害怕瞬间席卷而来,将他死死扼住,他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逐渐喘不上气。心脏伴随着剧痛,猛烈地跳动起来,仿佛要撞破他的身躯。
他无意识地松了手,处于母亲微信界面的手机掉落在地。
只听“嘭——”的一声震耳欲聋般的巨响,猩红的血液似天花乱坠般飞溅而去,将苍白的透水砖染成恐怖的血红。
周遭光芒四射惨遇猛烈的袭击,黑暗贪婪地侵蚀着站在这片区域的人,恐慌声遍布满天,一切变得失去秩序。
童穆与坠楼的两人距离近,血猩味浓厚的血液溅悉数溅到他脸上,不知疲倦地将他吞食腐化。
童穆觉得周围变得阴森恐怖,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盯着躺倒在地上血肉模糊、样子惨绝人寰的父母,极度的恐惧涌上心头,残忍地将他推倒在地。
童穆失去意识前,只记得听到了嘈杂刺耳的警铃声。
事后,童穆没有哭天抹泪,而是整个人变得郁郁寡欢,面部惨白得像死了一样。
没人能安慰他,也没有人安慰他。
呆在医院的那段时间里,除了与童父交情好的郁成闵夫妇俩,家教兼父母旧友的彭盛偶尔抽空来看望他,就只有姑母会关心他的情况。
别的时间,童穆都是孤寂的一个人。
某次他竟然在病房里看到了与他关系僵硬的姑父。也是那次的偶然间,童穆从站在窗边向阳微笑的姑父——程明脸上窥到了暗自窃喜与掺杂着艰险狡诈得意洋洋。
那时他就明白,为什么不能先给他的父母处理后事,而是想稳住公司的各项工作。明白自己之后为什么在父母下葬时,无法在程明脸上看到半点悲伤与叹息,反而是看到他的沾沾自喜。明白为什么公司产权转交仪式上,程明会那般终于扬眉吐气了的样子。
童穆的抚养权也落到程明的手里。
童穆起程搬到姑母家时,路到中途下起了滂沱大雨,似子弹般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玻璃上,仿佛要将其震落下来。
童穆轻小的手覆在灰蒙蒙的玻璃上,眸里暗淡无光地望着路边绿油油的树木。豪华的车子驰过的明明是平滑的水泥路,他却觉得比乡间坑坑洼洼的泥路还要举步艰难。
童穆的行李并不多,除了经常穿的旧衣服,就只有二件重要的东西。
一是童父强硬塞给他的笔记本电脑,苛刻地命令他要勤学苦练。
二是路母给他买的蓝色小洋装,说什么,如果她的儿子是个女孩儿的话,穿上漂亮的小裙子应该也很可爱。
他当时收到电脑的时候,觉得童父只关心他的成绩,总是忽略他的感受,从不过问他开不开心,连家里的司机都不如。路母的漠不关心也让他难受,连保姆都比不上。
他不明白为什么生他下来不考虑如何让他过得更开心,而是让他变得像个被他们操控用来攀比的机器。生他下来是否仅仅是为了给他们争面子,向别人征明优秀的人,哪怕是他们年幼无知的孩子也会很优秀的这个亳无逻辑的说法。
其实,他不知道,司机和保姆的每一个关心,每一句安慰和鼓励是替他嘴笨的父母说的。
童穆始终如一地对他糟糕的父母抱有幻想,希望他们多将时间、陪伴、感情花在自己身上。所以,当他真正确认父母明天会陪自己去想去的地旅游时,纵然他摆着张比鲱鱼罐头还臭的脸,他心里已经原谅他的父母。
他清楚父母的不容易,知道他们将公司干到如今地步的艰苦。能理解他们在性格和行事上偏于我行我素,不在意他人。只是身为他们缺失天真的儿子,会忍不住产生怨恨。
童穆望着眼前硕大而景色宜人的庭院,心里感到强烈的不适,直犯恶心。
偷来的东西永远不会属于那个存在侥幸的小偷。
没人帮童穆搬行李,毕竟人人明白他在这栋别墅里的身份不是高高在上的少爷,仅仅是个寄人篱下且无依无靠的废物而已。
童穆推开大门,踏入房子的一刹那,程家唯一的宝贝儿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屁颠屁颠地朝他奔来。
比他少了五岁的程屿秋虎头虎脑地仰头盯着未曾见面的表哥,目光里饱含好奇,他大胆地握住童穆的手,脸上乐呵呵地含糊其辞道:“哥哥,拥有的一切美好生活,如今全部付之东流,不好,受吧?”
童穆面露惊愕地俯视着语出惊人的四岁孩子,很快又将这份讶然平复了。
他知道程屿秋这是无心之言,一个才上幼儿园的孩子能有多大的词汇量,大抵是某个别有用心的家伙教的。
说得如此熟练,怕不是很早之前就有这险恶的意图了。
童穆迟迟未出现的姑母在程屿秋话音刚落时踩着高跟鞋,缓慢地从楼上走到他跟前。
童苑是童父关系不好却暗中想尽办法做到呵护备至的妹妹,与童穆的情况不相上下。
童苑轻轻将程屿秋转过来,扬着宠溺的笑说:“乖孩子,自己先去玩好不好?妈妈和你哥哥有些话要说。”
程屿秋听话地点点头,问:“那,忙完了可能让哥哥和我玩吗?”
童苑摸了摸他的头:“当然可以。”
童苑带童穆去了他的房子,是个极其简陋的杂物间,废弃的箱子堆满了窄小的地方。
童穆低头清理床上的破布时,身后的童苑蹑手蹑脚地关上门,极为无奈地出声道:“小穆啊,你也知道你姑父他对你抱有偏见,我这也是没办法。和他说过好多遍了,他还是不同意,硬要安排你住这种地方,委屈你了……”
“姑母,你为什么嫁给这种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童穆顾着手中的忙活,没有擡头,说话语气不浮不躁,不含兴师问罪,却是发自内心说的,“我爸我妈那么帮他,在公司的事情上总放心交给他来干,又尽力帮他稳住在公司里的地位和权势,让他走到现在的地步,才有你们衣食无忧的生活。可他是怎么对我爸妈的?”
童苑低了低头:“……”
童穆放下破烂不堪的床单,轻轻回眸望着曾经在他眼前盛气凌人的姑母,语气充满不解与质疑地问:“来到这里没有地位,没有权利,只能任他使唤,您到底图什么?”
童苑重重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小,怎么会懂大人的事呢……”
童穆哑然半响,只落下一句:“我确实不懂,只觉得你很可怜,也很可悲。”
童苑咬了咬失去血色的唇,毫无底气地说:“……他人也挺好的,对我挺好的。”
童穆蹲下身去打开行李箱,冷冷讥讽道:“真假。”
童苑急促地为她所谓的好人丈夫狡辩道:“你也多理解他一点,他也是为了事业。”她其实不想看到童穆与他姑父反目成仇,这对彼此都不好。更何况她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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