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纶美
“世掌丝纶,两朝盛典出卿家父子,何等荣光!”
管临于家中接旨,愣愣盯着赐来的乌纱紫袍,心下十分疑惑。
自迟阶领兵南下暂去,他这些日是真真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颐养内外俱损的伤体,除了静候每日前方传回的讯报,对京中朝中各事都不打探参与,费心思量。
只大略知晓,朝中当下正以瞽圣十年忌日为名,兴办着一场为期数日、声势浩大的大祭,新帝继位,官职任免,新法颁布,赏功罚罪,一切都待祭后正式宣布。
这也是周璐登基前全方位造势的一部分,管临倒还明白。
但完全不明白的是,以自己这浅薄资历与特殊身世,何当得起翰林学士承旨之衔!
此官往朝不常设,因其往往是预备直升宰相的,董家大揽朝权时代多年空置,连当年管正轩知制诰衔亦在此秩品之下。周璐这且是生怕别人想不起他姓管似的?
管临送走宦使,回院看向百忙之中得了小道消息同来道贺的齐海晟,苦笑一摇头:“我这身份,怎么够格?”
“论能力论功绩,谁也比不得你够格。”齐海晟落座堂中,不见外大口享用着待客茶点。
他与管临一班不仅是保卫炎京终取胜利的文武功臣,更是最早效力于周璐麾下的嫡系元勋,这份从龙之功自是非比寻常,多大的加官进爵都不足为奇。
但管临疑惑的倒也没错,正式任职未下达,周璐其实当前所受掣肘甚多,还并不是那么随心所欲——齐海晟撇撇嘴,同表示不忿无奈:“殿下甫一提议,便遭到了全朝遗老的一致反对。”
果然。管临其实对此已不再敏感,但只迈过了与迟阶之间这个心槛,天下人怎么看他,他如何与自己的身世血脉自处,都渐已藐然无惧了。他本与周璐有过一个豪言壮语的约定,如今功成,自当履行践诺,何是为争个官名高位?
揣摩着齐海晟专程来此,必是传达安抚之意,管临郑重言道:“这官我本不配做。但只殿下需我效力的,件件在所不辞,任是谁欲拿我爹过往来攻讦也不会退缩的。”
“你爹?什么你爹,”齐海晟忽显诧异,转念一想,才明白两人半天根本在这鸡同鸭讲,一路全说岔了,“说的是你给人当爹这回事!”
“里里外外老顽固多着呢,前时对贺贼显得大义凛然万众一心,这会儿眼见水到渠成,一条条不通法理又给箱底里翻出来了,全朝一众联合议道:长公主即位,可,但名义暂作代储君执政之位。”
暂代储君执政?
管临多日自我隔绝不曾伤神费思的大脑,一旦敞开容信息涌入,豁如齿轮开启,一思便了。
自是因其膝下有个符合各方观念期待的储君之选,且情况又极端微妙特殊:该子既名义姓周,周氏江山不致有改弦大逆之患;又实是周璐“亲”儿子,她本也甘愿顺位传下去。
两全其美,都能说通。
如此惊世骇俗走上女帝一步何等艰难,周璐面临各方腐朽暗阻,兵力人心法理缺一不可,为安抚这一朝遗老势力,暂同意以所谓代储君执政之位登上大宝——先登再说。不过一个名头而已,并无实质性制约。
“殿下应了?”管临却意识到事态严重,这岂不是又将晚儿牵扯进去?
“殿下于储君之名是应了,以后再改也未尝不能,”齐海晟也明白这道理,但眉头紧皱,仍是对长公主的固执己见百思不解——“却对全朝‘去父留子’之请,说什么也不肯妥协。”
去父留子……难怪这些日来,登门访客骤减,有点敏感度的已经嗅到这朝中风向了。
于外界看来,唯一的不安定存在,正是这儿子众所暗知的“亲爹”。以史为鉴,男帝后宫尚有外戚干政之患,如今若令此“皇子”亲父身居高位,隐患埋下,若来日当真有人心怀不轨,揭血统而起……
齐海晟说到这里,嘴角甚不自在地一抽,看向神色明显凝重起来的管临,几度欲言又止,终忍无可忍道:“所以我今儿来,当是干什么的?看你还躲家里悠哉做梦呢。孟地一行我从未与人多言,廖青他们几个也都交待过了,殿下怎么个说法咱们就都随她说。可是管逢疏你……宫里抱个儿子是便利行事,你跟着白按个爹名,图什么啊?”
经过炎京一劫,里外策应生死一战,实可谓过命之交了,话说深点齐海晟觉得不为过,掏心掏肺道:“这遭不抓紧澄清,你这辈子仕途可就全砸这里头了!”
“爷,急讯!”
齐海晟话还没说完,外头一小厮慌头慌脑闯进来,凑耳低语了几句。齐海晟听罢,神色一变,告辞欲去。
管临眼望着他听讯间向己瞟来一眼,那神色甚是古怪,心中一凛,脱口贸问:“何事?”
齐海晟一刻也耽搁不得,转身出门,只向管临摆了摆手,意是军中密事,不便多言,擡脚上马车匆匆走了。
前时所谈还不算多洞心骇耳,这偶起一幕却令管临心忽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就此怎么也止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这会夜晚光景了,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军中急讯?迟阶南下此去,虽每一程都寄信回京报平安,但战场上瞬息万变,战况急报自是最快先传到官方军部的,齐海晟正是当前京中第一坐镇武将,他得了什么前方噩讯吗?!
越劝自己冷静,越不往好里想,管临急令亚望去向迟阶留京部下打探,如何也止不住心里不祥的念头,不觉手足冰冷,坐卧难安。
分明再大的生关死劫也都历过了,可似乎见过向死而生的黎明曙光之后,一分一毫的凶险危象都变得再难承受。
如此忐忑无解,辗转反侧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有了些睡意,忽闻前院隐约传来喧闹啼哭声,管临一个心惊起身,外袍都未披整,飞奔了出去。
只见一老一少不速访客被拦在了门口,正情绪激动哭诉着什么,亚望听得懵懂,擡手去扶那腿脚都似要立不住了的老翁。
阿奇则被那小的扯住袖筒,苦苦恳求,闻听内院管临出来,阿奇转过身来,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漠然。
管临听声就已认出,小的是书僮小闻,奔近定睛一看,后头那颓萎疲累到已认不清面目的老者,竟是琴州太守府上的秦管家。
“小舅公……”
“舅公爷!”秦管家一见管临,如见天日,当即俯地大嚎,“救救肖家,救救老爷,冤枉,冤枉啊!”
管临忙将请讲宅内,老少二仆涕泪纵横,你一言我一语,拼拼凑凑才大概讲出个原委——
原来前时肖子平替周迨勾结东窝人,于战前便领命先押了一批炎京中搜刮的典章鸿宝出京,由运河南下秘运往营州港,以备接近周迨转逃江南后路。
肖子平念着此去凶吉难料,若万一连江南也拿不住,家族日后遭累,遂特经琴州去接老父,欲携家眷同奔。
未料肖谨良听罢,勃然震怒,不仅未作逃跑打算,竟痛定思痛下做出谁也没想到的忠烈抉择——反将儿子扣下,连同押送秘讯上报给上峰淮东路安抚使任简,及时阻截住了运往海外的贼船。
不想,偏偏错信了判官。任简此人达官显宦德高望重,却实乃吴逊门下多年走狗,眼见炎京那头周迨身死事败,只将肖子平关入大狱,竟自昧下追缴,举兵转逃去投江其光了。
今时清算来,肖子平固然罪孽深重无从辩解,肖谨良却从大义灭亲的可敬壮举,变成了包庇同谋的掉脑袋罪名,如今被革职下狱,押来炎京,全家收押待审,跳进涞河也洗不清。
“才听说朝廷军南下阻截,已活捉那狗官任简,追回了流失财物!只待押进京由御史台重审,必能还老爷以大义清名!况且咱们肖家祖上开国功勋,有高祖亲赐的免死赦书,老爷他……罪不至死啊!”
“都说长公主登基,将会下大赦令,可大理寺偏有意匆忙结案,急赶在大赦前,判处里通外国,满门抄斩!”
“大奶奶因有孕在身,暂免刑拘,跟着咱们四处奔走,打点求情,肖董两家满朝昔日故交,没有一人肯帮作担保递赦书……直逼得大奶奶前日拖着孕身,自去击登闻鼓请求圣裁!竟然,竟然……”秦管家说不下去了,哽咽不成声。
小闻也红着鼻子抽泣,半天,低低接道:“大公子还未出世的骨肉,就这么……没了。”
董季娥?
管临听来心惊一阵赛过一阵,短短月余间,远在江南一隅的肖家居然经历如此兵荒马乱,大难临头。
秦管家与小闻一左一右跪扯向全家族唯一仅剩的这根救命稻草,抹泪倾诉,擡首哀求,却只见管临神情惊愣中透着一点迷茫,半晌只听不语,好似无动于衷。
是了,前时他舅甥二人决裂,肖子平忿恨之下扬言断绝关系,甚至令他爹特写下一纸宣告书,声明从此再不认这个外戚。彼时大公子朝中高升,地位无两,连他亲爹老子在内,合族上下谁敢言一个不字?
“舅公爷,你打小在肖府,咱们当真是看着你一点点长大,老爷十几年待你实如亲……幼弟一般,难道你真忍心,眼睁睁看着肖府亲人们悲惨无依,见死不救吗?”
管临神色游离,好似始终难以置信,良久,才轻轻叹出口气。
乍听初闻,秦管家这番讲述难说与事实有几分出入,但无论是不是其一面之辞,有一点事实谁都不曾否认——肖子平罪行确凿,以其罪之巨,就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是以全炎上下,根本没人会施以援手,帮递赦书。
可他此刻心思突而跳脱,愣神想着的却是另一件事:肖家被牵连至此,举族动荡,如是种种,一连串变故,这月余来却竟一件也不曾传入他耳中。
因为……因为那些想保护他的人都心照不宣,事实既定,无可转圜,既不想将他牵连在内,更不欲令他徒增这份焦心无助,白历这番撕扯煎熬。
他在小闻与秦管家悲泣声中擡眼,扫视过自家温暖的院落,馨黄的灯火,望向大门外黑茫的夜色。
迟阶给他圈定的这方无微不至的隔绝桃源究只是一时的呵护逃避。
立身处世,红尘纠葛种种,终究要自己面对,自己擡步,重新迈回到这此生万千牵绊中去。
——
大炎朝历代帝王并无十年祭奠的传统。
但于今日周璐,这场大祭仪式从情感到名义,却是时机正恰,非大办特办不可。既是重唤全炎铭念的瞽圣恩泽,更象征着父位女继,正式交接,当中十年炎京荒唐纷乱权作篡夺定论,炎周正统终告归位。
祭拜皇陵乃是这场大祭的重头戏,三日长祭毕,周璐率百官才一出,便收到了前方追剿海中洲战局的捷报,心情更是喜悦舒畅。
宣祭毕回宫,文武群官列队而归,有人乍一擡头,忽见百尺长阶之下,长跪着一人,两手持卷,高高托起,向长公主方向奉举来。
有人告御状?这念头甫一冒出,就被各人自行否定了:闲杂人等,岂可能畅通无阻地来到这严禁地界拦驾?
“管……管逢疏?”
不知谁第一个脱口低呼。众人举目认去,无不讶然。
紧护着周璐的仪仗护卫严阵以待,无管是谁,此时出现在此地就不合规,按剑上前驱赶。
却被长公主一声喝止:“慢着。”
打回京来,二人尚未正式照面,管临自被城外救下便由迟阶护着回宅疗伤,一再强调伤损甚重,务须静养。其实恢复情况日日都有报进周璐耳中,知晓已渐大好,只道再见时,必已力排众议,成功委任,一派君臣相和,昔日壮志终酬的殿上景象,不想……
周璐神色微不可见一暗,拨众而出,向他走去。
区区几步路,有如承着百担震惊,千钧失望,终在众目睽睽下,周璐居高临下立定在他身前,恨瞪着他卑微的跪姿,心中多少都已预感到了他要命的恻怛:“有何事禀?”
“琴州肖谨良失责包庇一案,事有曲折,”管临手捧卷页,叩拜下去,朗声请告,“臣管临,以免官为保献此赦书,恳请殿下宽赦开国功勋琴州守慈公子孙免死!”
后方众官闻言,由前时单纯讶异好奇,反应或缓或急,终相继了悟,一个个神情都变得幽妙起来。
惟有紧伴周璐的启荣当场挂脸,一时简直气得倒仰,话不敢插言,只在旁狠狠拿目光将管临反复凌迟:公主付出多大抗争为赐你高官显位,你非要大张旗鼓闹这一出。就算要为你亲眷求情……私下递来说说还能难死你不成?
是以就连一个内侍也看得清楚,管临大庭广众下开口求情这一跪,那所谓“池上于今有凤毛”的父子两代丝纶美谈,算是彻底泡汤乌有了。
人精们皆屏息不言,静待周璐反应。
“事有曲折?”周璐调转开垂首凝视的目光,意味不明一哼,待再开口时,声音已被压得既冷又硬,再听不出一丝喜怒情绪,“传大理寺岳恒,此案押后重审。喊冤的、求赦的,明日都带上堂来——我亲自督审宣判。”
——
周迨一度控制炎京朝廷,官场中不是每个人都做到郭少晗、荀永汉一般,誓死不屈,态度铮铮,更无几个比得过管临、薛义彤之勇,豁命搏杀,奇智相斗,对大多官吏来说,究不过是更替的掌柜,铁打的当差,若细追究起每一个人在贺占时期言行点滴,那是追不到尽头的。
大炎朝深陷党争之害数十年,周璐根基且薄,容不得这一点恐慌之患笼罩尚未完全掌控的朝局,因而对前时投贺之举多秉承从宽处理,免教人心惶惶,多生变故。
大理寺本遵命赶在登基仪式前低调结案,这一下偏偏闹大了。
肖家一案已不仅仅关乎一个家族本身,处置结果无形被扭曲放大为周璐清算尺度一个公开的信号、标杆。朝中上下里里外外都在把鼻孔嗅着,耳朵张起。
其实罪行本身没什么可辩的,肖子平里通外国,盗运国宝,事实清楚,无非中间多了个肖府上下是知情包庇还是大义自首的疑议。
至于那一纸赦书……这本就是开朝皇帝赏赐颁出的,终极解释权,还不是天家周氏自己人?长公主督审,自是要亲自做此裁断。
岳恒按规程审毕,寻向周璐。
周璐设座侧方,双眼只一直在盯望着那个前时击鼓喊冤的,心中震惊难言。
董季娥面无血色,形容憔悴不堪,打被带上堂来,却无有一刻安宁,情绪躁烈,举止癫疯,口中不住哀泣诉苦,满堂都是她凄厉刺耳的呼号声。
前些日来她四处奔走,经历多少往时故交翻脸不认的冷漠唾弃,绝望之下,前时权相家族第一千金竟至当街去伐登闻鼓,喊冤救夫,简直匪夷所思,一时传为皇城奇谈。
似乎她单方面赌定,这是最后唯一有望直达上听的手段了——赌小六尚念一丝昔日闺密情份。
不想劳损落月,自己半条命差点都随未成形的亡胎流没,最后兜兜转转倒真被带上公堂相见,人却似乎已经半疯了。
周璐面对面简直认不出这还是那个打小骄矜倨傲的董姐姐,短短几年,是什么把她变成了这般?一时之间,连那些大至家国立场小至暗算晚儿的公私恩怨都难以计较个分明,只止不住心底狂涌的费解与唏嘘。
而那被苦苦恳求宽恕留命的夫君,披头散发被押上来审讯,神色却从始至终都十分平静——
肖子平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嘴角挂着一抹愿赌服输般的嘲讽,眼里眉间似乎都在不屈表达:成王败寇,呵,不过是今生这一局斗输给了你们。一死成仁,何足惧哉。
对一旁担保献书来的管临,从始至终,看都没有看去过一眼。
只自恃无畏,状如英勇就义一般特作严正声明:肖家上下与他所为全无干系,一人做事一人当,莫要追究他守慈公家族老小。
目睹他这般自我沉浸似的慷慨之状,莫说堂上众审官觉得荒谬可笑,连看去已神智不清的董季娥听罢都尖厉高喊:“你在说什么鬼话!肖子平,你看看我,就这般认命领死,你对得起我吗!”
周璐看够了这一对癫人,冷叹一声,展开赦书。
“肖家开国功勋,汗马功劳,当年高祖嘉授此赦书,资如丹书铁券,赦五代子孙常刑免死。”
众人无不听出赦免意味,目光齐齐聚向将一言定音的长公主殿下。
周璐发问:“此乃守慈公第几代嫡系子孙?”
旁官恭答:“正是第五代。”
周璐怒叹:“肖子平通敌卖国,罪大恶极,肖氏祖上的功勋,岂可承到这等家国罪人身上?”
但仍斟酌两全一般,周璐缓了缓又问:“肖子平可有子嗣?”
旁官一时摸不到此问头脑,忙去翻册查看。反倒是打小一同长大的董季娥,毕竟心有灵犀,闻问泣答道:“殿下,可怜将将才要有这一个,已是胎死……腹中了。”
周璐没理她,却微一侧头,往那对肖家知根知底,公然徇私求情的亲舅舅看去,特向他严声重复:“肖子平可还有子嗣?”
管临脑中一震,听出周璐这分明已打算饶过,非令他出面领尽这个恩情。孰不知……
堂中一静,落针可闻。
仿佛肖家举族安危荣辱,毕集于他这开口一答。
一直鬼哭狼嚎的董季娥霎止了泣声,恍被一雷击中,一双哭得红肿迷离的眼,瞳孔骤缩,紧紧盯向管临。
管临恰巧也只面向着她,在只觉漫长无比的沉默后,听到笃声答出:“……没有。”
董季娥一瞬松瘫了下去,仿佛得了莫大解脱,又似迷茫失神。
周璐结语宣判:“肖谨良教子无方,失职怠勤,褫其琴州世袭犒封,贬塘桥县丞,族亲即日释狱。”
没判包庇株连,命保住了,家也不抄。
但恢复往日那般荣华富贵,是再没可能的了。
“肖子平乃守慈公第五代唯一子孙,姑从宽典,赦其死罪——改判宫刑!行刑后发配奄美岛,承祖基业,役筑慈母石像九百座,列临四海,扬我朝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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