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临心中一震,未敢追言。
周璐却又转来,直视着他眼睛,唤了声:“管兄。”
管临擡眸,半晌,会意点了点头:“星川。”
周璐飒然一笑,清波朗目中有点点繁星闪耀。转身先擡一步,往晚儿那边走了。
嚷着要摸鱼的,不知哪下又变出新主意,一大一小,往殿阁那边癫跑。
启荣被塞了两条还活蹦乱跳的锦鲤,放回池中也不是,撂地上也不是,只能一手提着一只,愁云惨雾地追赶,苦口婆心地喊劝。
管临与周璐步去,只见晚儿高高站在千秋亭外围栏上,被迟阶双臂固定揽着,竟整个老老实实地夹在怀中。两人面朝着南去层层叠叠的朱墙黄瓦,指了个方向。
迟阶垂眼问:“手勒不勒?”
晚儿小脸颊鼓鼓颤颤,闻问把头摇得拨浪鼓也似,两只胳膊稳稳跟端着架式,包在大手里的小手出力帮扯着强韧皮筋,指头微微掐白,却丁点儿也不觉得难受,一双眼熠熠发亮。
“准备好了吗,”迟阶道,“听我号令,一,二,三——放!”
屋脊上一只天马凭空消失。
启荣目瞪口呆,把锦鲤彻底抛了,飞奔而上。
迟阶四望端量问:“还要哪个?”
“那只——”晚儿擡手兴奋指去,“狮子!”
“嗯,狮子,”迟阶摸出又一颗弹丸上弦,一板一眼地教,“记得,长这样的狮子站屋顶上时,它叫獬豸。”
“獬,豸。”晚儿糯声跟念。
“哎——!!”启荣英勇飞身阻拦,到底慢了一步,只听“啪”地短促一响。
一片跌碎的龙吻残骸落在走来的二人脚前。
晚儿欢欣喊道:“姑母,快看,我打下来的!”
周璐:“……”
管临:“……”
再小的娃,原也毕竟是个屁小子娃。
转眼没看住个功夫,启荣给抱开时,俨然已不舍了,没玩够。
迟阶把那弹弓递出,塞进晚儿手中:“拿着,把今日学的勤加练习,待下次舅舅来,再教你一手厉害的,好不好?”
周璐也懒得纠正这些胡称乱论了,只眼望着那把柘朴木弹弓,十分认得——这是迟阶亲手雕做的,他之前在军中时,有事没事儿就闷头把玩这只弹弓,好多人都瞧见过。还以为是何等绝密武器,或是材质稀罕有什么特殊珍存价值,不想竟这么轻轻易易,随手就给了初次见面素未相识的小儿。
“主子,还好些事排着,”焦头烂额的启荣终于将祖宗安稳逮住,急抱回去换掉下水湿透的衣裳,掂量着时辰,也向周璐提醒道,“早回吧。”
周璐慢去一步,与他二人道别。
迟阶不住招手,目光好久才从远远还挥舞着弹弓的晚儿身上抽回,看向周璐。
神情远比昨日官方告退时松弛而亲近,却更添一份难言复杂,千言万语。
最后只笑笑道:“小堂姨,走了。”
周璐眉一挑,头回这么叫出,怎么还真讲起礼数辈分了?
“但有需,”迟阶站在管临身侧,似乎自作主张一句话,代了两人说,“就招唤声。”
一霎之间,两股热流不受控激涌而上,周璐猛一转身,背着摇了摇手,聊算挥退。
只待他二人沿原路已去,她才又转过了身来。
两道目光默默相送,彼此似都有所感应。
两人并肩走去,心中各有澎湃,更憋着满腔的话要细说来。管临习惯性向旁一擡手,却感到对方忽一闪躲,擡眼看时,只见迟阶脸上划过一抹空前矜持、耐人寻味的体贴克制之色。
管临微觉诧异,转瞬便了悟。
他一笑,偏偏更靠去一步,在四下无数往来注视和背后那两道灼灼遥送的目光中,坚定有力地捉过迟阶的手,大喇喇悠着一路走去。
牵住这个无论生老病死,变成妖模鬼样,都也永远别想让他放手松开的人。
———
周璐回殿的每一脚都似踩在棉絮上。
晚儿的嚷叫,启荣的低哄,侍卫的请示,落英的禀报,都听不见,心中空落落地,茫然若失。一擡头,看见从殿里迎出的祁庭兰。
“表姐……”三步做两步,周璐奔去,一头冲进了及时赶来的亲人怀抱中。
祁庭兰往远去一望,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这般铜心铁胆,无坚不摧的铁血小六,心底深处亦有一片不可触碰的柔软。
“璐儿。”祁庭兰怜惜地抚着她头发,却知道自己此刻什么大道理都是不必自己多说的。
在这个即将万象更新,改天换地的大喜前夕,她在与过往的一部分自己割舍诀别,更需要一次彻底的情绪宣泄,然后……终会变得更成熟而坚硬,走向那注定荆棘满途,却必将是辉煌无匹的明日。
祁堂主在商场上是杀伐果断的定海神针,唯独只在小六表妹这儿,被激发出一生未得施展的慈母温情。
“你瞧瞧,”祁庭兰手指肚帮抹过周璐眼角,感觉释放得差不多了,温声软气指向自己,试转移注意力道,“表姐新扯的这身衣裳,怎么样?”
周璐退开擡眼,惊讶打量。似乎还真是头一回,看到表姐从上到下,全副着一身女装。
祁庭兰大半辈子都男子装束,其实穿来并不自在,但此时此地,必要性非凡:“璐儿你看,从此哪里,都会有我们在。”
女文儒,女将军,女皇商,女侍卫……周璐被拥着进了大殿,礼官上前,详介明日仪式大典的细枝末节。低头细看间,忽闻一个阔别多时的熟悉嗓音,打下方洪钟般撞响——
“臣晏长河,领善荣军还朝归来,叩见殿下!”
“臣亲觅于于阗,甄以巧工,制此薄礼一份,”其人跪地捧奉,执礼甚恭,口中说的,却是一句完全于法不通的胡话:“提前祝吾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璐一听莞尔,竟撂下手中事,起身信步迎了下去,也放纵了一次难得的顽心,将这尊晶莹无瑕的玉冠接过,就手随随便便就往头上一戴,请臂笑道:“爱卿,平身。”
甲申年三月十九,大炎皇朝第九位帝君周璐,于炎京大庆殿登基即位,大赦天下,改元坤始。
———
迟阶思绪翻滚,被牵往宫外走,耳听管临述来,一会儿愤懑,一会儿愧仄,或一阵伤感,又一丝慰然,悲喜交汇,满满萦于胸膺。
“小六……”他最后细想才前晚儿对周璐的依恋之状,那绝不是一个假作给人看名头,一朝一夕培养出的,心里又生出些不知所措的亏欠,“该怎么再好好谢她。”
管临心说,咱们三人,也真是无穷无尽的天大糊涂账。捏手提醒看路,擡脚一迈,从东华门出了宫。
此宫门外,乃是日常供卖向禁中,全炎京最货色精尖的集市。时逢盛典前大集,整条街熙熙攘攘,两边震天吆喝,来往瞎逛问买的挨肩叠背,一路简直挤不出身去。
两人并排难行,管临走在前头,仍不松开,省距离背过手,把那么个还恍恍惚惚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人,跟怕丢羊羔似的拴在身后。
“所以……原是这样?”
迟阶想起一句问一句,翻来覆去把什么都想了个遍,对往事种种,就此都恍然多悟了一分。
忽然目光一闪,定神道:“这么说来,那回在北漠帐中……你原也是大姑娘上轿。”
管临听他在人来人往中说这个,简直要了命。提臂把他从身后又拽近来:“……小点声。”
“我还没说什么,你先害臊上了,”迟阶仔细一琢磨,声更大了,“还故意装那么熟练老道……”
“什么叫装,”管临拉着往一边花果摊上去,脸不红不白,话模模糊糊,“是天赋异禀。”
“哎呦?”迟阶大感惊奇,跟挤过去,“再说遍,没听清,什么天,什么饼?”
管临不再理会,转头看那花奇果异,去与摊主询品问价了。
迟阶心像被挠了个痒痒,侧身倚在摊边,一双眼就朝管临看,比从前款款的目光,更变幻有些许不同。
管临被火辣辣这么审视着,也不理他,只与摊主谈笑风生,忽似有若无瞥了他眼,提声言道:“那让我放一整宿试试。”
迟阶双目一瞪,十分疑心自己耳朵听岔。
管临接过精挑细选来的一篮青梅,付了银钱,终于把这挡摊碍事的好大一个人领走了,转进狭窄侧街,朝马车驻停方向穿去。
两人走着,迟阶圆眼渐眯,声音充满了恐怖威胁:“你刚才说什么?”
“摊主说梅子还有些青涩,让我买回去先放放,放一整宿再吃。”管临提起篮子,无辜道。
他在身边明显一触即爆的危险气息中慢慢侧过头,对着张喜人万分的气鼓脸,笑眯眯问:“……你以为什么?”
迟阶切齿,狠手一绕,人给锁进臂弯,竟当街抱起掳去了。
不知不觉,周围只剩自家孤零零一架马车,阿奇远远望见俩人这姿态过来,吓了一跳,初以为舅公爷哪里受重伤晕倒了,待近些看清楚何状,顿时……更魂飞魄散,脸都不及捂,赶忙挥鞭策马,离了这万众侧目之地。
管临半生的端雅形象给今时毁尽,他两手勾着迟阶脖颈,却不屈不挠寻衅还问:“一辈子给你疗毒治病……不是说好的吗?”
迟阶把人送进车壁死角,哑口抵赖般,只管压住亲了又亲,管临慢慢在车座上提身坐稳,两手一兜,反将迟阶搂坐在了膝上,微仰着头,无尽回应他汹涌的缠绵。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车轮吱呀一声停了,春风拂动帘角,梅熟染透窗栊。
迟阶恍惚擡头:“到了吗?”
管临疑惑:“去哪?”
迟阶声音如梦如醉:“先回你家,去看杏花杨柳,烟雨江南。”
“哦?”管临的家分明就抱在怀中,却笑问,“上门提亲吗,聘礼攒出了没?”
迟阶闻问神色变严肃,在人腿上跨坐端正了:“我想好了,待来日云游四方,看哪里顺眼不想走了,我们就盘个盐铺子。”
“盐铺子?”管临收笑一愣,大炎朝严禁私盐贩售,哪有盐铺子这门营生?
“不也是你说的吗,要投我所好。”
迟阶终于把这书呆子也难倒一回,擡手一刮他鼻子,哈哈乱笑——
“往后余生,也有的是‘咸’事给我管。”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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