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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乡春(1 / 2)

醉乡春

三月十八,端是个柳暖花春的好日子。迟阶罕来悠闲自在,一觉酣沉睡到了午后。

昨日正式卸甲挂印,辞任交接,终于无事一身轻。要说大事已了全身而退,于他也不是头回了,并没什么放手重权离愁别绪的感觉,不想晚来却被几个同僚混账郑重其事,又架笼到了另一方“战场”上——

方执引见,齐海晟攒局,并许孜这一干谁跟谁都能称兄道弟的小兵痞子们,说什么要与迟大将军隆重喝上一场。

先前在兴城蓄意灌酒套话那次记忆犹新,方执仍牢记着“赫布楞就酒量不济”这么个生平最大弱点,一辈子的良善义气蓦地发作于此,自恃海量,开场还频频帮迟阶举杯分担。

齐海晟久仰盛名,终于得见真身,两厢没论上祖辈交集,先还客气拘谨了一会,待酒酣话密,从儿时炎京街头先后揍过同一个地痞,到比着怎么给登奇岭那头的红毛子们花样下绊子,投机推盏,相见恨晚,别个一时连杯都插不进去了。

方执那头眼见十几坛陈酿见底,桌上已瘫倒一片,迟阶来者不拒而面不改色,恍然方悟!这小子原他妈又是蒙他的那一回,遂毅然弃暗投明,与齐海晟并肩抗击不明势力,战场上技逊一筹也罢,主场酒桌上还不得顶住。

许孜开始还帮着势单力孤的他老大,后来许是正义爆棚,看不过恃强凌弱,稀里糊涂也倒戈到敌营那边去了。

方执和齐海晟最后喝到鬼迷日眼,犹有不甘,两个人勾肩搭背摩拳擦掌,约定重整旗鼓以历再战,下次联合出手说什么也要……给晏长河那厮送个接风下马威看看。

迟阶感觉几辈子没喝过这么痛快的酒,不知见谁的洋相出那么好笑,眼泪都差点给笑出来。他处事凡如战场谋略,本能习惯了,越是薄弱虚空的越显毫不露怯,越是游刃有余的反总装怂保留,可是今日这场酒喝得策略全失,把什么都真实暴露了。

或许只因……再没有什么值得伪装,再没有谁人需要防备,他就在这里,终以自己本真的姓名与身份,与这家国四境最风华正茂的一代袍泽,笑谈千里同风,共庆四海升平。

酒鬼一经放纵,直接夜不归宿,清晨回家时,管临也早已去当他的最后一班值。

迟阶睡过日上三竿,掂量着时辰近,喊阿奇驾车,同来到宫外群官下差处候着,这会儿知名度毕竟不同前时了,免得遇上谁还得寒暄个麻烦,自己猫车厢里头等。

听着外面纷渐响起的步声车声,迟阶座上悠闲伸腿半躺,摆弄着沿途见桃树盛放,欠手薅来的一枝桃花,正琢磨着怎么也附庸个风雅,配合个说辞,车帘动了。

迟阶一跃起身,捧献相迎:“聊赠一枝春!”

车外人:“……”

听气氛凝固,定睛一看,来者是落英。

“咳咳……”落英一身簇新官袍,左右各一名禁卫跟随,都站得威严笔直。

迟阶认错人也不害臊,慢撂下献花的手,钦赏地对着这一袭飒爽簇御龙直官服,笑道:“落统领。有事?我家公子还没下差。”

“妙公子,”迟阶与她改称官衔,落英却与他特唤旧称,“陆少邀去御花园一坐,要亲与你们告别践行。”

迟阶眉一挑,有点意外。昨日跟周璐方方面面事无巨细,该交付的都已交代利索了,明日便是登基大典,百忙之中的至尊天女还抽得开这闲功夫。

不过思来也是有趣有憾,他们三人确实,从未单独聚上一聚。

由落英持牌引着,改走北边拱辰门入禁中,这是直往后宫园囿寝殿的路径,迟阶在一路亭台殿阁阶柳庭花中走着观着,新奇中又有一丝隐约的熟悉,儿时母亲带他进宫看望太妃外祖母,似乎也是走过这些路的。

只是那时后宫气氛沉沉,宫娥内侍低头伺候,大气不敢呼上一口,三宫六院,尽闻压抑叹息之声。

今时众侍往来穿梭,人人步履如风,一派遮不住的洋洋喜气。

迟阶听见一阵欢声笑语,举目望去,遥见树萌下空地处搭了个大戏台子,却不见正经戏班子在,台上台下是一群颇有些年岁的妃嫔并宫女,正准备亲自扮起上场,推搡笑闹着,好不跃跃欲试。

这些遗留妃嫔,无论哪辈哪宗的,都自愿颐养天年的留下颐养,自请重获自由身的领补出宫,不用给谁守贞守节,得到周璐妥善供养安置。

那这后宫更叠,长远往后住谁?莫非改住三千男夫,争妍斗艳,只求女君带笑一看?

迟阶试作一想,那情景给自己先想笑了——他怎么觉得小六有这个潜力魄力,当真做得出?

燕舞莺啼中,落英引着一个转弯,御花池出现在了眼前。

碧水映天,池畔一亭,亭上玉立一人,闻步声转来。一身水墨色布衫如波漾动,柳媚花明间,其人擡眸视来,展颜一笑。

迟阶望去一怔,几个模糊字眼横冲直撞自行组合到一起,顷刻总领了一路满脑子的不着调。

什么叫六宫粉黛无颜色……

落英指他到亭下同候,自己进殿禀报去了。

管临目光伴着迟阶步来亭中,见他一路这般傻愣愣,直瞪瞪,不禁微蹙,关切责道:“昨晚喝太过了。宿醉吧,难不难受?”

迟阶盯着他目不转睛,开口答非所问:“我见过你姨母。”

“什么时候?”管临大感讶异,“她来炎京了?有事?”

迟阶呆道:“之前在治州纠绝谷。”

“嗯?”管临疑声挑出个问调。这不都说过的吗,两人早把这些别后诸事翻来覆去互述个遍了。

迟阶不劳人让请,见亭中置桌凳,桌上有管临才动过的茶点,自行就挨着坐下。他向要走上来招待伺候的宫女摆摆手,推去空盏,指使管临亲手给他斟茶,对着他一脸不解的神色,神秘兮兮低笑道:“我竟才想到这么个事儿,你说说你,将来会不会随你老朗格日家的,跟你亲娘姊妹一样,天赋异禀,容颜不老,等到七老八十了还是这副模样?”

原来闲来无事,开始瞎琢磨这些有的没的,管临疑色顿散,心情也很好,同落坐下,持茶添盏间玩味慢问:“要随了,又怎样?”

“要真随,我赚了啊,”迟阶在自己的畅想中理所当然,神往发乐,“等我白发苍苍了,你还一翩翩佳公子,我岂不是赚大了!”

精巧过份的两个小小玉盏并在一起,盛了两汪琥珀光,迟阶伸手去拿,却持而不擡,手指背紧蹭着管临手指,光天化日下,庄严大内中,公然轻浮调戏。

管临最不曾着眼在意这些,闻言却也反诘叹道:“弥子之行,色衰爱弛哪……那到时我一‘翩翩佳公子’,”忽擡盏送茶,将那赖贴着的手指甩了——“图你个糟老头子什么?”

“哎!”迟阶立眼佯怒,反手去扯负心郎衣袖。

却一手扯了空,只见管临起身立定,神色瞬变凝重,向那边来人看去。

众卫簇拥中,周璐终于拨冗现身,她与落英一交待,屏退了一干随侍,只命启荣跟来。打隔着池畔扶疏的这边望去,启荣那步姿甚不庄重,走的是一步三哈腰,踉踉跄跄。

迟阶也站起了身,这才望见,还有疯跑在他前头的——赫然是个一撒手就扯不住了的孩童。

晚儿已这般大了。管临远远一眼望到,心下已千万句责向自己,如此肖似二姐的眉眼轮廓,即便打襁褓中分开就再没见过,他怎么至于丝毫识辨不出,前被调包竟一无怀疑呢。

迟阶自也瞬间猜得这小小来者是谁。虽管临从未亲口承认,可他一路走来,任是如何掩耳盗铃,做了许多管临替人代担爹名的揣度设想,却也掩不住心底深处越越清晰的敏锐感应——此子与管临关联绝非等闲。

此时一侧头,看着管临这一错不错焦切望去的神色,忽打心底涌出一个不管不顾的念头,柔情与匪气丛生,突对他道:“舍不得就要过来,我与你养。”

管临转头,目光缓缓从晚儿移向了迟阶,嗓声似乎被脑中一个长久想法的隐约动摇振得发颤,轻轻道:“妙棠,晚儿他……”

迟阶见他动情此状,更确定无疑,目光一凛,霎暴露出不惜与天下为敌的混不吝本色,却作如此诚挚言道:“我不在乎。也不怕,我帮你把孩子要回来。”

管临的神色并无所变,只深望着迟阶,就在这一个对视里,突发选择了违背誓言,把话说完:“晚儿他,是二姐与肖子平生的孩子。”

泰山崩于眼前而夷然自若的混世魔王,被这样简单几个字降魔般镇住了。

言间周璐已步来亭中,管临行礼又被免礼,而迟阶就雷击过一样愣杵着,似对周遭一切全无感知,许久许久,才缓回一点点神,往怯怯攥着个衣角猫在周璐后头的孩童看去。

周璐从启荣手里接过颠跑掉的小披风,俯身给晚儿披上,拥着柔声哄劝了好一会,这才给拉到前边来见人,推向管临道:“越长大越害羞怕人了,看看,还认不认得?”

迟阶一步抢在前头,蹲下身面对面,不可思议般将孩子细细打量,突一把紧拥入怀,下颚颤抖,声音闷在晚儿背后小小兜帽里:“……舅舅抱。”

周璐听见一怔,转念笑道:“哎哎,差辈了嗐。这我大侄子,跟你一个辈儿的——哪论出叫舅舅?”

晚儿本就望见这位陌生猛男一身煞气不敢靠近,此刻又偏被他逮在怀中不松手,害怕极了,挣扎求救:“姑母,姑母!”

迟阶赶忙放开,手足无措,自知一向就不怎么招幼童待见,也从没跟这么小的娃相处过,只觉碰一下就会碎了,出口气怕给吹跑,惶然无助地看着他被周璐熟练抱起,好一顿呢声安抚,才没那么惊恐失色。

周璐深知晚儿性情,尤其是经历前时一连串动荡颠沛,更比以往畏生,她心疼不已,给管临今日这般大致见见状况也就罢,不迫来非得乖乖巧巧说上几句话,遂命启荣先带回去好了。

晚儿一跟启荣往回走,便又觉自在了,听流水潺潺,望见那边池水汇流下游跃动的红影,兴奋指嚷道:“有鱼!启荣带我去摸鱼。”

“哎哟,祖宗,可饶过小的吧,”启荣哀道,“谁敢让您这金身贵体下池子去摸鱼。”

这边目光被晚儿一举一动系扯着未断,神色失落不舍的迟阶,耳朵一动,头回觉得自己这般有用武之地,提步请缨:“我会摸鱼!我带你去摸鱼!”

周璐惊奇看着他风一般追去,便示向启荣允了,转回头来,不掩诧异向管临叹道:“他竟然……这么喜欢孩子。你与他讲过了吗?”

管临压下目睹此景一浪浪酸涩奔涌的心潮,意味不明点点头:“喜欢得紧。”

这一来,周璐倒是愧意骤生。而周祈的封立诏书才由管临亲自执笔撰写宣出,脱身出来,少不得要一两年再看局势。

“多劳公主悉心看护,”管临却在方才这一会就将晚儿状况看得清楚,孩子明显有些过度受惊的遗症,更加依赖这位他唯一认定的至亲“姑母”,管临抢前,亦是滞后,终将这句压心底的话诚挚言出,“这几年的担负与辛苦,实是多谢了。”

周璐摆手,她朝夕相处一年多伴着晚儿一点点长大,见他蹒跚学步,教他呀呀学语。宫中养孩子,辛苦谈不上,感情却是真有的。

世事阴差阳错,得失不由己,原不止这一件。

周璐沉默了一会,望着花池中一对鹓鸾忽钻入水下不见,“你们两个,就这么急着抽身而退吗?”

管临知道自己当众求情辞官,新朝未始,就裹挟新皇开了这么个坏头,任是再怎么出力弥补,留下晚儿,心里亦觉愧然。闻问一抿唇,默声不语。

然而他自己还当局者迷的本能卫护,就连周璐也旁观得太清了:“你怕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我容不得他是不是?”

管临一惊:“公主何出此言。”

允都已允了,又何必再明言掰扯这些,周璐轻叹一气。指向亭下花.径,示意也往摸鱼热闹那头踱去。

两人一路慢行,且踱且聊。

“你与迟风卿拟的追谥诏文,我读过了。听说几易其稿,字斟句酌,最是用心费心的一篇。”周璐淡淡提起,那分明是待宣诏书中压在最上的一本。

“是。”管临承认,坦荡而严肃。这不是任何私心,为竹西君定论一生宣诸天下,每个字落笔自有千钧郑重。

周璐知道这了了迟阶最大一桩心事,但不理解的是:“这荣耀加谥的封典,迟阶自己不替父来接,又是什么道理?”

管临听问垂眸,叹息般摇头一笑:“他问我,知不知道孔鲤是谁。”

“孔鲤,哪个孔鲤?”周璐稍一思索,“是不是孔圣的……”

说到一半突然噤声,似乎已经明白。

管临点点头:“他说冤屈昭雪,重还清名给当世人知道,就够了,大不关儿孙什么事。说不准千载之后,竹西君遗下的诗书词赋还能代代传颂于世,而他这个才疏学浅的亲儿子,在世跟沾到再多光也没什么用,百年一过,仍只是家谱上一个平平无奇的迟姓名字罢了。”

朗日清风下,周璐听着管临娓娓言说的嗓声,望着他俊逸专注的神色,突有种时光交叠的错觉,眼前依稀映出晚弦街上的惊鸿初见,望杏楼里的把盏畅谈,那闲逸而短暂的优游岁月,那青涩而美好的自在相处。

逢疏。她在心里缓而长地叹了一声,“有个问题,始未寻到机会问你……”

“祖宗哎,可行不得!”启荣的嚷声在那头炸起,惊起池中一片鸥鹭。

两人走在池畔一角,视线被前头假山半遮,管临一颗心本就被那边悬牵着,闻声急一提步,绕出个角度,顿时将一切尽收眼底,遥望见迟阶躬腰牵着晚儿,两人都在岸上好生好样的,才放下心来。

出神望了半天,突只觉周边诡异地安静,才猛一回神,视向周璐,恭然歉道:“问题……公主,你说。”

周璐一直看着他,不知这般已看了多久。终得回应,却寂然一哂,摇了摇头:“没必要问的。”

她目光调转,同往那方望去,自语般低叹:“但凡谁亲眼见过你看他时的眼神,都会明白……不必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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