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
甘欣倏地从懒散靠在枝叶上的姿势坐起,回头看向那双眼睛的主人。
然后她觉得自己方才应该是累迷糊了,出现了幻觉,眼前这个走到她面前的清俊少年分明只是瞳仁颜色稍微浅了些,但也只是十分剔透的棕色,哪有那种吓人又亮眼的黄。
大概是光线的问题,折入他眸中所致吧。
不过……这么诡异偏僻的地方,哪里来的少年?
看他一身朴素的黑,虽然款式简单,料子也就是些耐磨的麻布,但浑身上下十分干净,与在林子里摸爬滚打的她看起来截然不同。
甘欣看了眼自己裙摆上沾染上的绿色枝液与泥土,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它们往身下藏了藏。
驭兽山庄的服制都是浅色,在山庄里的时候仙气缥缈,轻盈靓丽,可是在外游走就显得不太耐脏了。但是话说回来,若非突生变故,他们本来也不会轻易走下檀山,用不着这样“实用”的设计考究。
“你是走丢了吗?”甘欣问道。
西南中地有群山无数,滋养了数不胜数的灵植毒雾,可在山谷之间,时不时也会散落着些许寻常村落。
那里的人族与外界习性、装扮有所不同,可再怎么适应这错综复杂的地貌,到底还是普通的凡人,遇到这些被特地施了法术的仙地,总还是没有还手之力,很容易遇到危险的。
少年不说话,只是垂着长长的黑睫,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甘欣起身,忽然有些惊讶那少年只是面孔长得稚嫩了些,身量颀长,比自己还要高大半个头。
他不作声,是因为语言不通,听不懂她在问什么吗?
甘欣撇了撇嘴,方才她还以为能多个伴,一起在这无趣又令人头疼的林子里多生存两天。要是能互相交换些有用的情报就更好了,两人便能一起早些走出这毒瘴林。
可少年一点反应也没有,就算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多少该有一点见到同类的兴奋与好奇——要不是甘欣没有从他身上感知到灵力,她都要怀疑这又是丛林给她挖的什么坑,放出来引诱她犯错的陷阱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什么呢?怎么感觉眉头一点也没有少年郎的生气,反而阴测测的?
甘欣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的荷花糕,瞬间了然。
噢,大概是饿了。
这林子里的东西长得五光十色的,丑得千姿百态,动辄身上就出现些荧光的环或是竖条,光是看着就想绕开走,别说摘下来想办法煮熟吃下肚子了。
她倒是还好,随身携带着吃食,就算什么都没有,不吃也没什么。可对于一个凡人来说,这里实在不是个适合生存的环境。
甘欣虽然有些可惜吃不上这省了好几天的最后一口荷花糕,但人命之前,这些未被满足的口腹之欲实在算不得什么。
于是甘欣没多犹豫,将那刚拆开的油纸随意包了回去,就塞到了少年的手中。
人族少年食量都不少,光吃这么点哪够,甘欣又低头在乾坤囊里翻起来东西,掏出各种各样的肉干,一股脑推到他怀中。
“怎么傻啦?”甘欣对顾屹笑着,用手放到口边,对他比划了一个吃的动作,“没坏,安全的,能吃。”
少年似乎又犹豫了一下,才学着甘欣的模样,张口对着手上的东西咬了下去。
甘欣连忙阻止:“纸要剥开的呀,怎么连这个也要人教噢……”
她一边笑着,一边帮少年把包装撕扯开。同时在心中怪道,难不成他的家乡贫寒到连包起食物的油纸都没见过?
少年吃东西的速度很快,举止也不讲究,好像真的是饿惨了,连味道都不仔细尝一下就往下咽。甘欣忍不住啧叹一声,多暴殄天物啊。
早知道给他两个面饼就行了,何必吃荷花糕这样的好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甘欣习惯性地发问,然后才想起来少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可没想到这一次,少年竟然回话了:“屹。”
甘欣有些意外,莫非他能与人正常沟通,只是先前太饿了,没力气说话?
“什么意呀?”甘欣觉得他声音好听,有着和寻常少年不一样的清冷,便想引着他多说两句,就玩笑着问,“故意的意吗?”
她以为少年要不纠正她,要不根本懒得理她。
可少年却在一段时间的沉默后,点了点头:“顾屹的屹。”
*
甘欣觉得少年十分旺她。
自从遇到少年后,她几乎再没遇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过了一日,竟然就摸到了毒障林的边缘,看到了不远处若隐若现的门派入口。
甘欣忍不住怀疑这少年藏着些什么,可她试探几回,都没抓到他的破绽,便相信少年只是单纯地运气好,天生福相。她一念善心帮了这样被气运眷顾的人儿,因此福运便也散射了两分到她身上。
“挺高兴认识你的。”甘欣语气中有些感激之情,“不过……我们就此分别吧。我还有自己的事情,便不送你下山,陪你去找你的家人们了。”
说完,甘欣对少年笑了笑,便转身往那门派走去。
毫无所获是甘欣早就做好准备的结局,被拒绝,甚至于羞辱的次数太多,她心中已经对这样的事情有些无动于衷。失落归失落,她总得学着在最短的时间里重新振作起来,好去往下一个希望渺茫的前方。
只是这一次和从前不一样的是,甘欣在自己的归途中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甘欣在那门派中度过了好几日,看少年身上的装束……他莫非一直在这里等她?
她原以为那少年只是不认识回家的路,不想一个不巧又折回林子里,被重新困在不见天日的毒障下,所以才留在原地等她。可不管她问什么,少年都不回答,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背后下山。
甘欣领着少年离开,一路上在经过一些人族村落入口的时候都会暂且驻足,打探一下此处是否有少年的亲人。
当然全都无功而返了。
努力几回后,甘欣不打算陪着少年继续折腾下去了,于是一日她花了身上不多的银子,给少年买了套干净的衣裳,作为辞别的礼物。
“你若是没地方去,也别跟着我。”甘欣好声劝道,“我之后要去的地方很危险,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找个喜欢的镇子,早些安顿下来过自己的生活,才是正确的选择。”
数十日以来,少年终于又开了口:“危险,又没有好下场,为何要去?”
“因为那是我的责任。”甘欣没有就“责任是什么”展开细说,又道,“我去了,就有可能救下我在意的朋友和家人们。”
“命都没了,可就不存在什么责不责任的了。”
甘欣摇首:“那不一样,他们对我而言,就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情。我对他们来说,也是一样的存在。”
“我不理解。”
甘欣笑了:“许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那样的人。”
少年摇了摇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甘欣用一根手指抵在唇上。
她说:“这种话不要讲太早,很容易被打脸的。”
少年别没再企图开口。
他没有被甘欣的话说服,只是觉得唇珠传来的温度是在是太烫了。人族的体温都这么高的吗?光是这样碰了他一下,他就觉得像是被盛夏正午的阳光炙烤着,连心脏跳动的速度都快了些。
很不舒服。
甘欣看出了少年的不悦,很快就收回了手,继续说:“死不可怕,我只怕死得没有价值,做不成我想做的事。”
少年说:“你不用在意我,我只是与你顺路罢了,不会插手你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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