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浮山奈未曾想到自己的话起了反效果,轻哼了一声,残忍道:“纵然你不惜命,长老们已经派了人严加看管,你下不了山的。”
谢行简一潭静水的眸光泛起波澜,忽而急促咳了起来,冷白的指捏紧镯子。
“你这回把我我珍藏已久的药都用的差不多了,若再受此重伤,我可不保证能把你救回来,我劝你,别再动下山的念头,好自为之。”浮山奈说完便向门外踏去,临走时对守在门外的修士叮嘱了些什么。
待浮山奈离开后,谢行简打开窗牖,果然见一排排守卫挺拔如松地站在屋外。
谢行简此时身负重伤,断然无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离开。
他目光微动,思忖片刻。
他划破指尖,凝起一道清濯流光,随着手腕微动,空中留下不规则的符文,显然是一道加急灵符。
透明灵符自他身前飞至屋外,隐入风中。
他站在半开的窗前,望着雨丝如注,许是秋雨清寒,冷雾氤氲,他的眸光渐渐染上朦胧的雾气。
恍惚间,他记起了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他和她“误入”鬼域,他为她在鬼域中挡了一道致命袭击,两人皆身负重伤。
彼时鬼域阴雨连绵,瘴气弥漫,恶鬼难缠,两人在与恶鬼的对峙中失散。
她被鬼追着一路向前跑,终于找到了通向人间的门。
可她一路都未见到他,便在门口等他。
等待之时,免不了又恶鬼缠身,她又向反方向而行,一路击退恶鬼,一遍遍唤他的名字。
“你到底在哪……说好会紧跟着我……”
恶鬼阴测测地声音回荡:“她竟回来送死了……?”
“抓住她!”
直到她的剑掉落到地上,瘴气也浸入肺腑,她无力地昏倒在泥水中。
满地血污被雨水冲刷,然而她的衣袍如暮色残阳,遍布着血的颜色,漫天的雨也难以洗净。
阴沉的笑声在空中一遍遍回响,垂涎的声音愈来愈近。
“她身上的血好香……”
“就这么杀了太可惜,鬼域已经多久没进来这样的美人儿了,这可是上好的炉鼎!”
“……”
然而四周黑茫茫的鬼气将要碰上她时,忽有一道金光落下,穿过浓厚的瘴雾与鬼气。
见了光的恶鬼惊恐四散。
“这是……什么……?”
“莫非是神光?怎么可能!神光怎会出现在鬼域?!”
“不是神光!是有人在鬼域破了问天镜!快跑!!!……”
“……”
金光一瞬漫过鬼域大半土地,稍晚藏身的鬼魂一瞬化作飞灰。
一息之间,瘴气散尽。
金光灿灿,烟笼细雨。
一双雪白而不染片尘的靴子出现在昏倒在地、满身泥泞的女子身旁。
雨中立着个清拔如春松的青衣男子,他施了护身光罩,漫天的雨没有一点淋到他身上,宛如遗世神祇。
他静静站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
最终还是抱着女子走出鬼域。
她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小木屋。
身上衣衫也变成了干净的。
她一睁眼,便看到谢行简推门而入。
“我活下来了……是你给我换了衣服?”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不然呢?”
其实只是动动手指的低级术法洗涤术,但这是最简单也是最合理的回答。
果然,她避开了他视线,喃喃道:“也是,你不会术法……”
“罢了,修仙之人超脱尘世之外,他只是为了救我,我又何必在意这些……”
她平复下来,转移了话题,“那日,你是怎么救我出来的?”
他平静答:“那日和你分开之后,我便昏迷了,醒来之后,见有金光笼罩鬼域,恶鬼四散奔逃,我便带你走了出来。”
他并非有意救她,只是恰在那时破境。
恶鬼消失,而她未死,他只能带她回来。
昆仑仙境之人,除非万不得已,不会亲自动手,因为在天道刑罚中,杀一个人的付出的代价是极大的。
她道:“原来如此,看来当日鬼域有高修在,是有人救了我们……”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手无缚鸡之力,若是和我同行,要跟紧一些,可那日,你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你……”
类似的话他听过很多次了,不耐烦地打断她,声音却还是轻的:“下次会跟紧你。”
她似乎是见他很快承认错误,又瞅着他面色不太好看,便没再说重话。
秋雨一连几日,连空气都泛着湿冷。
她醒来后,他便闭门不出了。
她好的差不多了,熬了驱寒汤,给他盛了碗送去,然而敲了隔壁好久的门都没听到回应。
屋里的谢行简正在打坐调息,他才破境,正需稳固心脉,至此境界,稍有不慎便可能走火入魔。
他已臻至化境,却并无常人的喜悦与自得,或许在他心里,那是必然会到达的境界。
但此时外面的敲门声却吵得他睁开眼睛,微颦起眉。
他在想,她为何不多昏睡几日。
他打开门时,她身上都沾了淋了雨的寒意。
她看到他额头上的冷汗以及难看的面色,关切道:“……你没事吧?”
他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到她手中黑乎乎的汤药上。
“这是驱寒汤,我知道你们凡人怕冷,特意给你熬的,多谢你那日救我……”她实在想不通他近日见到她为何总是面色难看,便又小声道,“上次是我说话重了些,可是我也只是担心你……”
他安静了片刻,一时未想起她指的是哪句话,便搪塞而过,“我只是因昨夜的雨没睡好,你说的那些,我并未放在心上。”
她听了他的话,才终于弯起眉眼,眸光剔透如被雨洗过的玉珠,她将黑乎乎的汤递到他手中,“那你趁热喝了吧。”
她只是将唇角轻抿,却是泛白的面色遮不住的明媚柔和。
他避开了她视线,望向她身后的雨,“外面冷,进来吧。”
她看了看自己鞋上的泥泞,似乎是方才采药时沾上的,“不必了,我还有其他事。”
他见她撑起伞,又走入雨幕中。
他不知她在忙什么,他也不是真的关心,他敷衍的关心,对她来说都很珍贵。
不过他知道,灵力贫瘠的人,生活习性和人差不多,什么都要依靠外力,许是又要采什么药。
他目送她远去后,面无表情地将汤药倒在了地上,没一会儿便被雨冲刷得不留痕迹。
他自小在昆仑仙境受尽宠爱,用的药材都是仙草,朋友也是医仙,就算是喝药,也不会喝这种色黑发苦又劣质的药。
若不是当着她的面,他断然是不会喝的。
直到后来她离开他,他又想起那一日,她苍白的面色才在记忆中清晰。
思绪回转,去年今日,桃花笑靥,依稀是同一场雨。
昆仑仙山耸入九重天,仙境的宫殿建在最高峰,门下台阶亦有九阶。
此处终日烟云笼罩,即使下一天雨,不会有人撑伞,也不会有尘泥的气息。
他仰头望着昆仑的月亮,银雪似的发垂落,昆仑的月比起人间更明亮更清晰,却也更冰冷。
他天资超绝,心如冰雪,昆仑长老无不对他赞赏有加,喜欢他的,待他好的,能从昆仑山巅排到山脚,他明明什么都拥有,她有什么好难忘。
他本就是处心积虑接近,自她离开后,他说过会把她忘记的。
终有一日,他会忘掉的。
窗牖被冷风吹动,拍打的幅度大了些,他剧烈咳嗽起来,眼眶泛起湿润。
门外仙侍敲了敲门,“仙君,该喝药了。”
“浮若医仙说,这是治疗仙君心病的药。”
药碗被放置在桌上,无色,却泛着奇异的清甜,看起来如佳酿。
仙侍离开后关好了门。
他端起药碗,凑到唇边,却停了下来。
他忽而轻笑了声。
“断肠花都被你找到了……”
断肠花,生于幽冥鬼域忘忧湖畔,千年开一次花,可忘情。
他又何尝没找过。
药碗被砸落地上,四分五裂。
他惨笑了声,笑着笑着咳了起来,清癯霜白的面上滚落下泪珠。
还好他也找过,他分辨的出,不然可要真的把她忘掉了。
月色朦胧,秋露连珠。
室内响起琴声,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嘈嘈切切,绕梁不绝。
门外守卫昏昏欲睡。
一袭晴山蓝渐变白羽衣袍的女子如秋日晨雾般出现在檐下。
她驻足欣赏片刻,“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注1),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师尊当年弹的那首曲子,甚是动人,只可惜,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注2)。”
“师尊当年为情所伤,将这柄相绝琴传于你,你答应过师尊,此后一心向道,绝不动情,可没想到,你也会弹出这般凄婉动人之曲。”女子踏入门中,“师尊驾鹤西去后,我便未来过昆仑仙山了,还真是有些怀念了。”
谢行简停下了弹奏,“师妹,别来无恙。”
叶流霭:“师兄难得想起自己还有个师妹,说吧,到底有何事。”
谢行简将一个镯子递到她手中,“眼下我不方便离开昆仑,此事只能拜托师妹了。”
叶流霭接过镯子,目光一顿,“是娘亲留下的神器芳华镯,娘亲送给了师尊,师尊又送给了你,这么舍得,让我猜猜,是不是要送给你那心上人?”
谢行简:“师妹冰雪聪明。”
叶流霭:“师兄知道的,要我帮忙,可得付出点什么。”
叶流霭看了桌上的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从前师尊将流云剑送我,将相绝琴送你,却不知,昆仑众多神器,我最喜欢的还是这柄相绝琴,这才是极致风雅之物。”
谢行简:“当初,是师妹先选的流云剑,师妹对这剑明明爱不释手,还自创了一套轻云剑法。”
叶流霭:“但你能拨动相绝琴,是琴先选择了你。”
谢行简淡然笑笑:“既如此喜欢,待你回来,它便是你的了。”
叶流霭没想到他如此爽快,想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点了点头,便要离开。
谢行简忽然又道:“你境界已至动霄,你与她同为剑修,见到她后,可不许欺负她。”
叶流霭挑眉:“师兄多虑了,我是那般小气之人?师兄还是好好养伤为重。”
谢行简叹息一声。
叶流霭为上古青鸾血脉,生来灵力磅礴,实力超绝,恃才傲物,待人如何全凭心情。
但此事只能交给她。
*
流桑仙境。
时微明离开后,又有其他事缠身,没再回来。
自时微明即位后,容簌衣也只见过他一次。
她已经习惯他的忙碌。
但她今日用逐月练剑时,眼皮一直在跳。
练了几式,忽听噼啪一声,雪白的刃崩落到地上。
她一愣,逐月陪伴她两世,完好无损,今日为何会会断裂?
兵器断裂,多为不祥之兆。
那是师尊赠予她的剑,虽然逐月现在的主人是她,但也曾是师尊的第一把剑。
她本来便要去见空青仙君一面的,被其他事一耽搁。
她拾起断刃,对仙侍道:“我要回衍华一趟,若帝主来问,你告诉他不必寻我,我处理完便会回来。”
*
时微明忙完离开后,回到凤栖宫,却未见到她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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