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听到脚步声,却并未回头。
一位弟子不知被哪来的力道推了出来,左顾右看,支支吾吾道,“……我们见此处的花开得很是绚烂,心生欢喜,不由自主地在此处嬉戏起来,忘乎所以……请仙君责罚!”
青衣仙君负手而立,仰头看着枝头灿烈的花,久久未答,不知在心疼花,还是在赏花。
正当所有弟子都忐忑不安,以为仙君会严厉责备之际,仙君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注1)”
弟子不解其意,面面相觑,“仙君……不生气吗?”
仙君不答反问:“你们觉得,好看么?”
几位弟子闻言,俱是一愣,随后纷纷应答:
“好看!”
“这是我见过最美的花海!”
仙君轻轻说:“总之以后无人欣赏,有人见过,足矣。”
“无人?仙君我们不是人吗?”
仙君摇了摇头,轻笑:“我不会责罚你们,但有件事,你们可以将功补过。”
弟子听后一喜。
近些时日,他们已经和这位昆仑仙君接触过。
仙君经历了一场被中断的大婚,不仅收了个弟子,还亲自给新弟子授课。
仙君温润如玉,修为超绝,完美无瑕,如圣人般。
他们见仙君并不生气,胆子也大了起来,问出藏在心底不敢问的问题。
“仙君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没有一个女子不倾心于此景致,若是仙君有心上人,便是再难追的美人,也能博她一笑。”
“不对不对!仙君一心向道,哪会看上什么女子……”
无人将昔日仙君突如其来与骤然中断的盛大婚礼当做重要之事,无人相信那位女子与仙君之间能有何等惊心动魄的故事,无人再将那个女子的名字和昆仑仙君一同提起,往事如过眼云烟。
蝴蝶翩翩起舞,风吹过清香满怀,落英缤纷。青涩的弟子在花海中嬉笑,不知何时,仙君已经化光离开了。
*
流桑仙境。
时微明处理完政务,已是日垂西山。
谨言敲了敲门,将一宝盒奉上:“青鸾神女已经命人将莲灯送来。”
时微明意外,竟如此轻易赠予了他。
他将其打开,拾起那盏莲灯端详,莲灯之上竟隐现几道细微的裂痕,其质地还比不上寻常的玉石。
这样的东西,在流桑宫中,连当摆设都不够。
谨言道:“属下查看过,这神器上无一丝灵力,已经是个废器,青鸾神女都不能使用,帝主大人何故研究此物?”
时微明握着莲灯,“可提过何要求?”
谨言道:“并未。”
送一个破破烂烂的废器,还能提什么要求。
时微明收下莲灯,面色晦暗莫测。
他看着窗外天色,欲起身去何处,不知想到什么,又顿了脚步,忽然问:“可曾听闻擅长种花之人?”
谨言道:“流桑宫中应该没有吧,况且外面下了几日的雪,帝主大人为何对种花感兴趣?”
时微明淡淡道:“种花和结瓜生子没有区别,吾只是要知道,并不是感兴趣。”
谨言道:“您一说,我忽然想起,近日昆仑仙境给各大仙境宗门送了不少奇珍异草,流桑也收到了一些……”
“听闻昆仑山上一年四季花开不败,昆仑仙君应该极爱这风雅之物,您可以与他探讨……”
时微明骤然打断,冷冷道:“够了。”
虽然她跟他说过和谢行简之间的事,可他还是不想听到他们的过往。况且还是在眼下这种情况。
谨言瞬间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分寸,前不久昆仑仙君还差点抢了帝主大人的前帝后呢,他怎么能在帝主大人面前夸昆仑仙君呢?
时微明握了握拳,在房中踱步数回,面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道:“带吾去看看。”
然而时微明没有看到花,只看到了凋零的枯叶。
仙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流桑虽然在极北之地,但已经许多年都没有这样冷的天了。”
“昨天送来的花,一晚上就凋谢了……这些奇珍异草十分脆弱,生存条件苛刻,在流桑生存只会加速它的枯萎……”
不知哪句话触犯了帝主逆鳞,帝主眸中寒凉比更胜以往,“都滚。”
随着仙侍离开,他眸中的一切光亮好似都消失了。
他在寒风中站了许久,正要离开,踩到了一片薄如蝉翼的轻纱,轻纱被风一吹,露出一簇不起眼的小花。
有的在冬日凋零,有的仍有一线生机。
*
因着时微明还要经常来喂容簌衣喝药,直接搬到秘境,在此处处理流桑事务,近日他似乎十分忙碌,早出晚归。
然而再忙碌,他晚上都会回来,他现下已经不会强迫和她亲近了,但依旧要和她盖着同一床棉被睡觉。
她也想早日恢复伤势,便没赶他走,况且秘境的夜晚黑漆漆的,她总是睡得很早,也并不觉得他能影响她什么。
两个人便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月。
这一夜,她早早躺下,还没睡着,便听到了推开门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换衣服声音过后,他才躺在了她旁边,锁链自动将二人锁紧了。
他悄悄靠了过来,他身上还带着一身寒夜的冰雪气,发丝垂落在她锁骨上,好像在凝视她。
渐渐地,灼热的呼吸近了。
即将触碰到她柔软温暖的脸颊时,他浑身一颤,却不忘停了停,确认她并未醒来,正要覆下来。
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他一愣,面无表情地退了退,耳垂渐渐染上浅粉。
她却没推开他,好奇似的勾住他颈项轻轻嗅,她难得的亲近的举动,让他浑身僵硬起来,像是被钩子挠了一下又一下。
然而,片刻后她道,“你怎么变味了?”
并不难闻,像是春雨后泥土气息,她从没在他身上闻到过这样的味道。
“流桑帝主,你下地了?”
他几乎是立刻误解了她的意思,仿佛闻到了身上的馊味,面色一变,低声道:“……等我片刻。”
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他已经迅速披好衣服离开。
两刻之后,他再次推开了门。
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一件,许是外面太冷,周身清冷的雪松香也明显了一些。
外面还飘着雪花,然而他只穿了一件,新换的衣袍有些单薄,隐约能看出秀拔的身形。
乌发松松挽就,看似随意,却根根柔顺,未干透的发尖还带着水珠,映出衣袍下劲瘦结实的腰线。
他看着呼吸均匀的她,显然已经进入梦乡。
他有些生气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她睡得依旧香甜。
片刻后,他悄悄将她捞进了怀里,也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临近傍晚,雪停了。
他带着她去了一个地方。
她依着他走了段路,道:“我都走累了,你到底要带我去何处?”
他便抱着她走过去,低声道,“快到了。”
他将她按在怀里,同时挡住了她视线,像是不想让她提前看到。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一处温暖之地。
终于被放到地上。
她缓缓睁开眼睛。
微风拂过,成千上万朵浅黄色小花轻轻摇曳,整个山野间像是涌动着明媚的春光。
她有些惊奇,仰起头看,头顶轻纱高悬,薄如蝉翼,缀以淡紫,似暮色低垂,笼罩至整个山坡,编织出冬日的桃源。
此处很是温暖,紫色轻纱之下,还燃烧着炭火。
她碰了碰脚下的小花,“竟然是真的……”
“没想到这秘境冬日,还会有不一样的颜色……”
她想到他身上最近奇怪的味道,道,“流桑帝主,你最近不会就是在忙着种花吧?”
他不是很想回答,他现在只能种出这一种花,声音低低的,“……你喜欢吗?”
她收敛了面上的喜悦,想了想:“有些单调……”
她话还没说完,他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虽然面上不显,但心脏像是被泡在酸水中,直直坠了下去。
她敏锐察觉到他轻耷的目光,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也勉强算是吧。”
他目光一颤,如死水般的眸泛起涟漪。
回去时,天已经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没走两步,他便将她抱了起来。
她一路沉默,他以为她并不满意,便问道,“我可以允许你再提一个愿望。”
她本就是为了为难他,这个傻子竟然当真了。
她看着黑漆漆的天空,此处长夜无星。
她怕是说要星星,他也会摘下来吧。
半晌她道:“我累了,想睡觉。”
“……”他冷道:“我的承诺,你可知是何分量,我劝你再深思熟虑一番。”
然而他等了很久,都没听到回答,低头一看,发现她真的睡着了。
养伤的日子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岁末。
随着时微明经常出现在衍华,衍华弟子已经从战战兢兢到习以为常,甚至还会偷偷讨论。
“流桑仙境有数不尽的天材地宝,流桑帝主怎么日日往我们衍华跑……”
“说明我们衍华的宝贝更吸引人啊!”
“听说执剑长老在秘境闭关修炼呢!执剑长老应该快要出关了吧!”
这一日,容簌衣发觉自己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很快就可以离开秘境了。
不知想到什么,她面色凝重起来。
此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比别处凄清,她在秘境中睡得格外早。她也没什么过节的兴致。
她吹灭烛火,躺在床上,才起困意,听到了敲门声。
她推开门,见是时微明。
越是节日,流桑宫越是热闹,她没想到他今晚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时微明道:“跟我来,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明日出关,我还要早起。”她被搅扰了困意,语气颇为不满,“外面黑漆漆的,能看到什么。”
他没再解释什么,将准备好的大氅为她披上,“待会就知道了。”
他牵着她走了一段路,将手遮在她眼前,几乎是将她揽在怀中的姿势,她能听到他的心跳声,能觉察到他的呼吸。
不知为何,她渐渐平静下来。
走着走着,她听到了踏水声,感觉自己好像在踩着水。
他放开了手,道:“到了。”
她还没睁开眼,已经感觉到了些许光亮,好奇地睁开眼睛。
她怔了一瞬,眼睛越睁越大。
一簇簇星火在她眼中亮起。
此处黑夜有光,数不尽的光。
千盏明灯,渐次升空。
静夜当空,火树星桥,浮光跃金,似是星垂山野。
脚下湖泊波光粼粼,澄似明镜,星光浸水水浸天,回荡于天地。
他们二人,站在天地间,也如一盏小小的灯火,如此渺小。
即使成仙成神,于这天地之间,也不过如蜉蝣渺小。
他将一盏灯递给她,灯火的光投落在他眉目上,剥离了几分孤冷。
她终于回过神,接过那盏灯。
灯上写了一行字:愿消灾聚庆,长岁无忧。
长岁无忧,他可真是奇怪,修仙之人最不担心的便是寿数,哪会许下这个愿望。
她一擡头,不经意对上时微明的视线,轻轻挑眉:“流桑帝主,你别告诉我,这灯也是你做的?”
他将手一缩,淡淡道,“我才不会做如此肉麻之事。”
他做一个动作,她就知道他说没说谎了。
她的心好像被羽毛挠了一下。
但她也没拆穿,轻轻说,“嗯,流桑帝主若是做灯,定然也能做的这般漂亮。”
一口一个流桑帝主,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生疏的关系。
即使听到她的夸赞,他的面色依旧有些黯淡。
顿了顿,他又问道,“你开心吗?”
她真心实意道,“开心。”
“谢谢你。我很开心。”
虽然被锁了,但是她还是自由的,虽然总是喝难喝的药,但是她痊愈得比想象的要快。
这段时日,总的来说,悲伤的时刻很多,但她能回忆起的,却都是一些快乐的瞬间。
便如现在,他带来的光,照亮了一片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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