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世子之位,本就不是卫歧的。皇帝这是等于什么都没惩罚。但他家业继承之事总算落定,卫道成心里也轻快不少。
“还有,一会儿去领顿板子。”皇帝似是也觉得轻了,又道。
程方颐问道:“陛下,不知您打算赏他多少下?”
皇帝淡淡道:“两个人的罪,他不是愿意一人受下吗,就八十吧。”
嘉卉脱口而出:“不行,他还受了伤!”
隆佑帝道:“那你可愿意替他受了?”
卫歧一把捂住嘉卉正要开口说话的嘴,道:“要打就打。”
*
嘉卉骑在马上。她许久没有骑过马,有些怕自己摔下来,时不时就要低头看看。
“二叔终于走了,我看二婶也能松一口气了。”
卫歧笑了笑,又正色道:“潼川那边,二叔实在是焦头烂额。已经失踪了近上千个青壮年男子。且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是经年累月下来。>
她蹙起眉头:“我听二婶说,失踪的多是些样貌丑陋身材矮小之人。若说是拐卖,也该拐些身强力壮的。”
卫歧心下隐隐有个猜测,道:“正是猜不出缘由,皇帝才如此重视。”
“不说他了,你现在可有什么不适?”
二人并肩慢慢骑着马。
“那日打我板子的都是太监,能有多少力气。”卫歧好笑道。
这话卫歧已经不知说了多少遍,然嘉卉总是克制不住要问。
她轻声道:“我该和你一起的。”
卫歧挑眉:“我让我媳妇替我挨板子,那我还算个男人吗?”
嘉卉咬唇不语。当夜卫歧死死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开口应答。又托了英国公照看她,自己跟着肖公公下去了。
他是被人擡回来的。
这还是事发后,二人第一次出了颐园,给卫法成送行。
如今京中大事频频。先是皇帝废了结发三十年的原配皇后,且用词严厉,直指皇后嫉妒成性,不堪为后。
至于恭怡公主,皇帝还是采用了英国公的说法,称其自请在行宫祈福。
有皇后在先,朝臣们自然不信公主是自愿祈福。隐隐听说是在行宫中发生了天崩地裂般的大事,而传闻中是知情者的镇国公和英国公都守口如瓶,甚至闭门谢客。
而废后所出的太子,地位依旧稳固如山。
嘉卉佩服他沉得住气,又很是不齿——太子全然不为母亲和妹妹求情。
且又有两名节度使被传召上京。朝中议论纷纷,各自有各自的揣摩推测。
镇国公府让二儿子做了世子一事,反倒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嘉卉估摸着,徐节度使不日也便到了。t
届时,或许她还得再被审问一番。
“你在想什么?”
嘉卉道:“我忽然想起我离开徐家前。徐太太让我住在她屋里碧纱橱后。当时,惠娘遇害不到两日,我又被徐太太紧紧看着。我只会哭,其他的什么主意也没。即使哭,我还怕被她听到,都不敢哭出声音来。”
卫歧停了马,听着嘉卉回忆道。
“我当时就在想,这一定是我最后一次哭泣。往后我再不会哭了,我一定会为惠娘报仇,也一定不会再受人控制。”
他似是安慰,似是赞扬,道:“你做到了,你为徐氏报了仇。”
她微微扬唇,没有答话。卫歧继续道:“可这些日子,你为我流了太多眼泪了。”
嘉卉有些赧然道:“那又如何。难道你觉得我见了你受伤,还能无动于衷?我就是忍不住。”
“想哭就哭,又有什么难为情的。你刚嫁给我对我恭恭敬敬的时候,若是肯为我哭一哭,我怕是不知道有多高兴。”卫歧道,“只我盼着,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什么会让你掉眼泪的事。”
他望着她花树堆雪般的脸颊。现今她们二人的婚事不明不白,母亲提起来亦是欲言又止。颐园上下还叫嘉卉大奶奶,但镇国公夫妇已经改口叫她周姑娘。
卫歧知道他们顾忌什么,皇帝还没决断嘉卉的“欺君之罪”。且嘉卉如今自称是个落魄秀才之女,家里早已没人了。
他如今已经摸到一点当年的真相......
倏忽间,卫歧勒住马,道:“这里有人。”
嘉卉张望四周,他们正在颐园前的芦苇荡旁。望过去,芦苇随风,一片浩浩荡荡,仿佛看不到尽头边。
距离颐园其实也还远着很。
她没看见有人影,正要开口相问时,忽然间耳边“嗖”的一声。
是一只箭携裹着风势破空而来。
箭落在马后不远处,嘉卉惊呆了。
卫歧眼神一暗,立即狠狠抽了一下她的马。一向温顺的母马长长嘶鸣一声,带嘉卉狂奔而去。
马蹄声如雷,载着她大步逃离。嘉卉焦急回头,看到她和卫歧原本所在的地方,骤然间出现了一队身穿轻甲手执武器的兵士。
是有人埋伏在这里。
嘉卉咬了咬牙,闭上眼睛跳下马。在地上一个翻滚后,她忍着脚踝的疼痛,矮下身子,悄悄奔了回去。
她没有贸然现身,躲在一棵大树后,只探出一双眼睛。
卫歧骑在马上,直直望向领头的人。
这身装扮,不是任何一只军队的,亦不是皇帝所掌的侍卫三司。
芦苇荡旁,两方持对歭之态,无人开口。
嘉卉心如油煎,紧紧咬唇生怕发出声响。她又怀疑自己是否选错了,是否该跑回颐园搬救兵。
可要让卫歧一人在这里,她更是做不到!
忽然间那领头的高高举起手中大刀,高喊了一句。
嘉卉心神大震,几乎要晕死过去。那人高喊,“杀了那个男的,活捉这个女的”。而他说的,正是钱塘土话。
能要活捉她的钱塘人士,嘉卉牙齿嘎吱作响,浑身发颤。
卫歧点点头,明白自己连日来的动作已经引起注意。
他从十余岁就开始查一桩旧案,原是应付交差似的,向来不太上心。可随着调查的深入,千丝万缕间,他竟意外发觉此事或许还和他那个,苦命且早逝的小青梅有关。
卫歧这才用心起来。只他受皇帝桎梏,等闲出不了京城。且此事的开端约摸着已过了二十余年,远在他出生前。
调查起来,云山雾罩,困难重重,依旧只对真相一知半解。
他想要彻底查清,给嘉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世,不必再隐姓埋名地活着。
一时心急了,反而引来了杀手。
飞箭如雨。卫歧自幼习武,尤其苦攻剑法。原本今日回镇国公府,他没想着要佩剑。出门前鬼使神差一念,他还是收好了剑佩在腰间。
正好派上了用场。
领头的叫名叫董林,又惊又骇地看着卫歧剑如闪电般迅疾,又仿佛有雷霆万钧之力,挥开朝他身上射去的密密麻麻的箭。
且他丝毫不惧箭雨,已经拍马猛攻上前。不过瞬间,已经砍下一人头颅。
他们这一行私兵二十余人,能到京城已是非常不易。董林原听说要杀的是个不学无术只会些拳脚的贵公子,不曾料到此人竟如此本领不凡。
他急忙操着一口钱塘土话,重新排兵布阵。
可眼前这个连眼睛都已经溅了血珠的男人,竟然都听懂了,动作前轻笑一声。
金乌斜照,太阳西沉,日头在身上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刀剑碰撞声不绝于耳。
卫歧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他背部有伤,如今一动作一牵扯就隐隐带起当日旧伤。他虽然背部剧痛,却丝毫不敢停下手中动作。
他们迟迟未归,颐园的人都是信得过之人,一定会出来找寻。而嘉卉,不知那匹发了狂的母马会把嘉卉带到何处。她一向聪明,肯定有办法回到颐园或是去镇国公府。只要她活着......
卫歧忽然心神一凛,手起剑落,又是砍杀一人。董林见他原本似是力有不逮的模样,片刻又恢复神勇,不禁高喊道:“卫大爷,停下!有本事我们来单挑!”
闻言,卫歧手中动作没停,不屑道:“你若有本事让我最后杀你,不就是单挑了。”
他满面是血,衣袍都被血浸透了,剑身亦是鲜血淋漓。整个人几乎都要在深红残阳里融为一体,让人见之生惧。
董林一直静待时机,见卫歧提剑杀人的速度已经迟缓不少,立即搭弓射箭。
这一箭,他是当着心口而去的。
卫歧被射落马,沉沉地摔倒在地。即使如此,他仍是提剑又杀了一人。
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旁,满地残尸,顿时只有了卫歧和董林二人。
董林亦是受伤颇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卫歧,称赞道:“卫大爷,你也算是个英雄了。董某佩服,只可惜,今日注定是要送你一程了。”
卫歧吐出一口血,虚弱问道:“你们为何要活捉我的妻子?”
董林不想他临死前居然还在挂念妻子,道:“进献美人,可赏千金。你......算了,左右你妻子不见了,这赏钱我不要了。”
闻言,卫歧瞬间松了一口气,还好他们并不是来寻嘉卉的。
他如今,已是全身一丝力气都无。这箭头上带着细小的钩子,直戳心肺。今日大约就是他的死期了,重重人影在他眼前一个个飘过。生母,养父母,李叔,舅舅.....亲长深恩,只得来世再报。他眼前又闪过弟弟妹妹和几个常一块儿玩的朋友。他死了,他们一定会为他而痛哭。
最后是嘉卉,她幼年时明媚鲜妍的小脸和如今倾国倾城的脸交叠着。
她那么好,又那么可怜,他死了,她该怎么办。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镇国公府能看在他的份上照料她吗?若是来得及把她托付给谁就好了......
他才说了愿她今后再也不会流泪,又要惹她大哭几场了。
生死明灭间,他忽而听到耳边风声。卫歧竭力睁开眼,却见一个藕荷色身影从他身旁跑过,握着一支利箭,重重地戳进了正要俯身杀他的董林的眼球。
董林痛呼一声,连连后退。卫歧勉强出声道:“用我的剑。”
嘉卉咬着牙,将箭身狠狠的推了进去。听到他虚弱的声音双手握起他的剑,浑身颤抖得犹如一旁随风飘摇的芦苇。
然她没有犹豫,趁着董林试图拔出眼睛中的羽箭时,一剑当心。
嘉卉放下剑,连滚带爬地爬回卫歧身边。她跪坐在他身侧,抱住他的脑袋。
“卫歧,你不要睡着......”
她的声音发颤,语不成调。
卫歧使出浑身最后一点力气,双唇贴上她柔软的嘴唇。他早已没了昔日在她唇上辗转的本事,微微含了一口,已经力道散尽。
“真好,我死而无憾了......”
其实还有许多许多未尽之愿,只是再也来不及了。
“卫歧!”嘉卉尖锐的哭喊惊起几只倦鸟。
“我带你回去,我一定会带你会带你回去的,你醒醒!”
可是他的眼神已经慢慢涣散了,唇上血色全无,面白如纸。
“你不要睡着,我一定会带你回去的!”
芦苇荡除了他们二人,一片阒静。
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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