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已过二更,卫歧和梁沄疾驰在街上。
京城里已经大乱,戒严名存实亡,还有人趁此动乱烧杀抢掠。从明华寺到镇国公府,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路上卫歧看到不少人都大着胆子,从家门口探出脑袋来看究竟是发生了何事。而妇孺老弱的哭声,此起彼伏。
顾不得多思,越靠近镇国公府,血腥味越重。
夜间,不论是叛军还是禁军,多半手持火把,明亮异常。镇国公府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叛军和禁军激烈交锋中。不时有人坠马,惨叫声痛呼声响彻云霄。
卫歧被堵在府外的街口,马蹄下的青石板路仿佛被血水浸泡过一般,打着滑。
他环顾四周,连附近的巷子里都满是提刀战斗的士兵。
“交出隆佑”的高呼声倒是听不见了,卫歧心下一沉,是叛军已经顾不上喊阵,还是已经控制了皇帝。
“殿下,”卫歧指了指镇国公府的大门方位,“我们得冲过去。”
松缰拍马,卫歧一马当先,直接从正在交锋的兵卒中而过。有人趁乱放箭,射中了他的马腿。卫歧往下一翻滚,提剑和迎上来的叛军厮杀起来。他并不恋战,一心只想尽快赶到大门。
方才远远一望,被人堵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有没有守住。剑锋寒光凛凛,出剑招式变化莫测,等清理完围攻上来的叛军,他上了一匹无人的马,狠狠拍马上前。
回望一眼,太子在马上应付的虽狼狈,尚能自保。他看见了卢沥堂正骑着马被几个禁军围在中间,高喊着指挥。卫歧立即赶去,短短几十步路,又是砍了两个迎敌的叛军。
“太子来了。”他告诉卢沥堂。
卢沥堂面露喜色,道:“立即点一队人去保护太子。”
“府门撞开没有?”卫歧问。
静默一瞬,卫歧从他脸色就看出答案,也不再等他回答,径直前去。
身后传来一阵“太子殿下前来救驾”的高呼声。卫歧紧抿着唇,心念一动,又下马抢了一个叛军的弓箭。
怪不得禁军和叛军人数相差这么多,还能缠斗着,原来是大门已经攻破。
等他一路杀到镇国公府的大门前,往日威武庄严的大门,胡乱的斑驳痕迹明显,此刻正大敞开着。
这里的兵卒是最多的,各个面上都抱着必死的决心。
不成功,便成仁。
卫歧认出一个是卫府的家将,赶去几招杀了和他缠斗的叛军。他焦急地问:“我父母亲如何了?”
目之所及,府内仍在交锋。花木落了满地,火团簇簇,昔日平整的地面坑坑洼洼,不知是被什么砸出来的。
“大爷,国公爷和陛下去后院了!”家将一边回话,一边奋力迎着又一个提刀的叛军。
嘈杂喧嚣,不扯着嗓子都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卫歧提高音量,问:“段节人呢?”
“进府了!”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卫歧不再多言,冲了进去。镇国公府前头是卫道成办公和会客的地方,往日里十分肃静。卫歧直往后院冲,似是有人提前交代过,等他露面就地斩杀。很快就有几名叛军围了上来。
他身在长廊中,背靠圆柱,剑柄上沾染的血迹太多,差一些就没有握住。
不过一刻的分神,左手臂的衣裳就被人划破,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卫歧闷哼一声,提剑再战。这些人武艺不俗,卫歧左手臂剧痛无比,额头汗如雨下,脑中闪过嘉卉让他好手好脚地回去接她。
不敢再分神,卫歧咬牙忍痛,血止不住一般地流。他左侧身子和废了一样,只能倚在坚硬的圆柱上,完好的手持剑不断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又添了几道新伤,卫歧终是连除六人。
他捂着手臂在廊下,呼哧呼哧喘气,用右手摸出身上常备的伤药,按在伤口处,比被砍伤时还痛。卫歧仰着头,额头青筋绷起,单手扯下衣袍一角,简单地做了个包扎。
等再起身时,已是面色惨白。他提着剑,留神四周,一路过了长廊和垂花门。
后院的景象和前院相比好不到哪儿去。精致的琉璃路灯尽数碎裂,只前院家将和禁军在奋力抵抗,后院他尚未见到叛军的人影。
但方才那个家将说,段节已经进府。此人力大无穷,有一夫当关之勇。且为人很是莽撞,容易被几句话挑起来。唯一所幸,是他听说过段节信奉习武之人打筋熬骨,不好女色。
然而后院中手无寸铁的女眷仆婢不计其数,还有一个重伤的李胤躺在病榻上。卫歧顾不得手臂的伤痛,越走越快。
他可以确认,嘈杂的动静是从瑞和院院门传来的。
那是程夫人居住的正院。
卫歧从小径赶到,顿时急怒攻心。院前,程夫人被段节挟持着,一把阔刀横在他的脖颈上。四下是被叛军提刀看守着的瑟瑟发抖的仆妇婢女。他看到妹妹云瑶被卫云霆死死抱住,不让她轻举妄动。
而段节几步远的地方,是面色铁青的镇国公和隆佑帝。
“镇国公是要看着夫人去死吗?”
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这么近的距离,卫歧这才听出是谁。
竟然是梁少州,他缓缓从壮如小山的段节身侧走出。一场乱战下来,他面容白净,竟然还称得上风度翩翩。
卫歧踏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没有冒失冲出去,身形掩在假山后。
在场诸人,神色最平静的是程夫人。她看着自己面露为难的丈夫,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心中微叹一t声,已然认命。
国法为重,于情于理,丈夫都该选择好生保护皇帝。即使丈夫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胆量选择救她,这些人杀了皇帝后,只会更肆无忌惮在府里作乱。
段节粗声粗气道:“世子爷和镇国公废话什么,还不快杀了皇帝!”
梁少州脑中忽而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并不自大,看得出来段节武艺远在他之上。可如今细细回想,从他们撞破镇国公府的大门进来后,其实段节是有过几次机会能够斩杀皇帝的。
为何他没有动手,反而要把这个斩下皇帝头颅的机会让给自己呢?
此人又不是他的手下,先前和段氏伯母所谋,并没有定过由谁斩杀皇帝。但他一直默认,这个功劳必然是要留给段家人的。
且他若想上位,在段节杀了皇帝后自己再偷袭段节,迟来的反水救驾,名声可比亲自弑君好得多。
而段节隐隐相让,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他是打着和自己一样的心思?如此一想,梁少州霎时间背后直冒冷汗。
依着段氏伯母所言,她会控制住太子。等皇帝一死,说辞还不是由太子和她说了算。只要咬死了是缉拿刺客,是镇国公府拒不配合,混乱中由刺客杀了皇帝的说法。牺牲一个镇国公府就是了。
如此,太子,江南王府,段家都是清白的。
可是,他们在府外那样的动静,已经高喊着“交出隆佑”,谁会相信他们只是抓刺客?段氏的说辞,根本是不行的!
梁少州恍然大悟,狐疑地看着段节,道:“还是段将军去吧,我武艺不精,不如由我来控制国公夫人,您去取了皇帝顶上人头。”
段节胡子吹动,道:“我手上没空!你去!”
弑君就真成乱臣贼子了,段节牢记着绝对不能是由自己动手杀了皇帝。
相反,他得杀了那个斩杀皇帝的人。
“我来控制国公夫人!”
皇帝沉声道:“两个小儿,若是连杀朕的胆量都没有,造反了有何用?”
二人对视一眼,又匆忙移开视线。
卫歧看出不对劲来,这两人明显是各有打算,似乎谁也不愿意自己杀了皇帝。可正如皇帝所说,造反了不敢对皇帝动手,那为何要谋反?
“卫歧人呢?”梁少州突然发问。
程夫人冷笑一声,道:“我儿子在哪里,和你这无耻反贼有何干系?为人子侄,竟敢犯上作乱,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梁少州,你实在是猪狗不如!”
梁少州面色闪过一丝阴翳,随后温和一笑道:“我再如何,也比不过夫人您,当众将皇帝的私生子认成自己儿子的脸皮,真真是颠倒黑白。”
话音刚落,在场之人皆是神色大变。就连段节都惊讶地放松了手上动作。
“听闻卫歧是陛下和令姐茍合后的私生子,夫人如此维护,倒是真像自己的亲生子了。”梁少州继续道。
卫歧没有动,冷静地等着机会。
而段节不由问道:“你所说是真是假?”
未等梁少州回答,他已经不自觉地半放下刀。
正是此刻!电光火石间,卫歧从假山后疾速冲了出去,从段节放松辖制的刀下扯过程夫人。
他将程夫人推给镇国公,摸出适才在府外捡到的弓箭,朝天射了一箭。
卫歧平静道:“太子已来救驾。”
程夫人热泪盈眶,道:“好孩子,我们都知道是你找来了援军,又将太子找来了......”
皇帝注意到他受伤的左臂,皱了皱眉,问:“太子原在何处?如今可好?”
“太子被段氏废后所关押,现下有殿前司虞候保护。”卫歧答道。
他挡在三人面前,杀气腾腾地看着段节和梁少州。
段节一看到卫歧,就想起行宫之事。且他想着,适才几人都没有反驳。卫歧应当真是皇帝的儿子!
那他更应该死了!不然这个救驾的功劳落在他手里,如何显出太子?他闻到卫歧身上的血腥味,和他明显发白的面容,知道他是受伤了。
“卫歧!”段节高喊道,“先前在行宫你不是要和我单打吗?来啊!”
说着,他又小声和梁少州道:“我去缠住卫歧,你趁乱杀了皇帝。”
梁少州心中猛烈挣扎,不知是否该由自己亲手弑君。可他思虑一番,见卫歧和段节也没有真动手起来,而是一个防备一个警惕地看着对方。他上下打量卫歧,脱口而出道:“你将嘉卉送到哪儿去了?”
闻言,卫歧勃然大怒。他提剑上前,却被段节死死拦住,无奈只能和他先行打斗。
段节高喊道:“动手!”
是让梁少州去杀了皇帝,然而梁少州仍是没动。段节狠狠瞪了他一眼,道:“谁能杀了皇帝,江南王府重重有赏!”
这一声他喊得极其响亮,梁少州急赤白脸道:“这和江南王府有何关系?明明是段伯母所逼迫我的!”
卫歧明白自己和段节相比,应是略逊一筹。何况他还受了伤,然而段节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卫歧很快抽身站定,冷冷道:“不如你们先行商议,究竟是谁指使的?”
此时,外间倏然传来阵阵轰隆马蹄声,是又有援军到了。
“尔等立即投降,太子有令,缴械不杀!”
“吾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
紧接着,是各部将士高喊着自己的所属军队,如山如海,最后汇聚成一句:“我等前来勤王,大昭万寿永昌,吾皇英明神武,万岁!”
隆佑帝微微一笑,道:“你做得不错。”
卫歧听出是京畿离得最近的守军已经赶来救驾,道:“我可不曾跑那么远搬救兵。”
应是他们自己察觉了京中乱象,搏一把前程,没有调令没有兵符地赶到城中。
大势已去,持刀看守女眷的几个精兵不免有些松动。程夫人摸着自己的脖颈,泪如雨下。
梁少州迟疑片刻,跪下道:“皇伯父,一切都是段伯母逼儿臣的。她知道儿臣有一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在京中,写信逼儿臣上京,又逼儿臣辅助段家人谋反。儿臣一时糊涂,怕段伯母当真杀了儿臣的意中人。您方才也也瞧见了,儿臣是真的不愿对您动手!”
“你胡说!”段节怒喝道,“分明是你偷偷潜入京城,派你自己的亲卫挟持了皇后娘娘,强逼明华寺的僧人递话骗出了太子和太子妃!若不是如此,我怎会假意听你命令?”
话虽如此,段节难得脑中飞速转动。段家是太子母家,只要皇帝一死,太子登基,段家有什么罪是不能免的!
镇国公呵斥道:“都住嘴,你们二人——”
话说到一半,段节动了,他猛地撞开镇国公,手中阔刀,眼见就要向皇帝头上砍去。
一瞬间发生的事,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卫歧眯起眼睛,退后几步,吃力地拉弓连射两箭。
“嗖嗖”两声,羽箭破空,将段节的喉咙射了个对穿。他不可置信地捂住脖子,往后看了一眼,大喝一声,手中的刀落下,仍是伤到了皇帝的臂膀。
轰然一声,段节睁着眼睛倒下,死去的身躯像一座小山。
卫云霆也趁机夺了看守的刀,抵在梁少州脖颈上。
太子终于领着二三十精兵赶到,跪下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了。”
“您受伤了!”梁沄擡眼,皇帝正捂住自己的右肩,他顿时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不动了。
镇国公急忙起身,扶住皇帝,道:“陛下,您得立即传御医。”
幸好御医正在后院为李胤治伤。
太子吩咐身后的一众兵卒几句,令他们打扫后院战局,捉拿叛军。又对卫歧一点头,匆匆跟着二人走了。
卫歧的左手臂用力过猛,伤口裂开,正止不住地颤抖。他喘着粗气,忍住不呼痛出声。
程夫人被几个心腹搀扶着,劫后余生般,她长长舒了口气,惊呼道:“歧儿,你在流血!”
“母亲为我传个府医,我还得去接她。”
程夫人应了一声,招呼他进屋坐下。她知道他说的是周氏,问:“她人在何处?你若不放心,我让你弟弟去接她,你好生歇息着。”
他道:“嘉卉在明华寺中,守着废后和太子妃,我需得自己去。”
闻听此言,程夫人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你就去吧。不用搬出这些名号来,我知道你是想自己去。”
卫歧笑了,没说话。程夫人见他额头鬓边都在冒汗,掏出手帕给他擦汗,擦着擦着放下手绢,忍不住捂脸哭了。
“母亲,”卫歧安慰道,“已经过去了,我不过小伤。皇帝也会拨银子给府里修缮的。”
“我哪里是在哭这个?”程夫人呜咽t道,“你听到没?梁少州那个狗贼,把你的事都喊了出来。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
“弟弟妹妹听到了也没有关系,府里的人您能约束好,至于那些闯进后院的叛军,您当他们还有命活?”他心道其实他也无所谓了,然而生母故去多年,他不希望如今再有人议论她。
府医被万妈妈拽着匆匆赶来,进屋后先平复了一会儿,才给卫歧重新包扎。这伤再重一些,就要砍到骨头了。程夫人一旁看着,又是不住落泪。
卫歧宽慰几句,又让万妈妈去向太子传话,要了几十个精兵立即去明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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