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量狭小,旁人要是说我一句,我会记到死,因为我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但有时候我又想自己说,就像我和你们并没有什么区别。起来吧,以后不要跪了。”
秦安的眼泪流了下来,原来督主是这样想的,那他岂不是又提醒了督主她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擡手胡乱擦了擦眼泪,手足无措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垂着头道:“督主,我错了。”
“你呀。”许迦叶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躺椅上起身,“走吧,我去书房看看那封信。”
她朝书房走去,和煦的风拂过她的脸颊,身后的银柳沙沙作响,她转身回望,真是大好的春光啊。
她不由忆起了前世,那时她已是家族的掌权人,在春日的宴会上,有人带来了自己四岁的孩子,那孩子年纪尚小,但已经很聪慧。
在大人的鼓励下,他指着庭院中的春景用稚嫩的童声吟了一首前人的诗:“春……如贵客,一到便繁华。来扫千山雪,归留万国花。”
有人笑着说:“怎么缺了一个字呢?应该是‘春风如贵客’才对,你不喜欢今日的风吗?”
小孩挠了挠头,小声道:“可是母亲跟我说过,在许女士面前,不可以说‘风’这个字。”
那孩子一言既出,满座皆惊,众人皆忐忑又惊惧地望向她。
孩子愣在了原地,似乎在思考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他的母亲连忙把他护在了怀中,用与旁人别无二致的目光看向她。
她没有说话,笑了笑,转身离去。也许这位温柔的夫人的初衷是体贴她,但真的面对她时,她又怎能不恐惧呢?
她留在那儿,只会让他们更为不安。
可是这样好的春景,这样好的春风,她也可以欣赏,她也可以赞美。
她也可以。
走进书房,许迦叶看完了信,温声对秦安道:“遣人问询明诚长公主今日是否有空,我有事与她相商。”
秦安道:“但凡督主问了,长公主便无没空的时候。”
许迦叶微微一笑:“我上次无意中跟她讲起,有两只雀儿如今待在我这里,可爱得很,她颇有些心痒难耐,想要见一见呢。”
秦安心中暗笑,督主哪里是无意讲起,分明是有意炫耀,但还是极为捧场地道:“那您今日要把两位小主子带进宫里去吗?我这就去准备。恰好乐主子的伤也养好了。”
“不必了,它们未必喜欢生人。”许迦叶唇边漾着笑意,“上一次是我考虑不周,这次一定要找一个杳无人烟的深山密林,让他们能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生活。”
秦安道:“您就放心地交给我吧,我定会为两位小主子找到这世上最好的栖身之所。”
他已经不再试图去劝许迦叶把两只雀儿留下了,他照顾它们的日子久了,经手的它们的事多了,不知不觉便对雀儿们有了感情,也逐渐开始明白督主的心。
李云舒果然有空闲,两人便约了下午在宫中见。
秦安道:“咱们的人过去传话的时候,齐妙微就在明诚长公主宫中,她听到您可能会过去很是激动,公主想问一下您,是否愿意与齐妙微见上一面。”
许迦叶思忖片刻,齐妙微成了女官后,未经她推动便渐渐与明诚长公主有了交集,她自然是乐见其成,只是不知齐妙微为何会想要见她。
“那咱们今天就早些时候过去吧,不要叫他们久等。”许迦叶轻声道,算是答应了。
秦安立刻派人又去传了一次话,为坐在案前办公的许迦叶斟了一杯茶,默默退下,去准备进宫的一应事务了。
*
刘采欢天喜地地跑进养心殿,高兴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一时间都忘记了谢凌恒也在场,高声道:“陛下,督主的马车停在宫门前了。”
陛下盼了这么久,总算是盼到了,他们这些伺候的人终于不用承受冷气的压迫,能过几天松快的日子了。
“果真?”李砚辞立时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快步朝殿外走去,但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
他向许迦叶保证过,等她什么时候想见他,他才会出现在她眼前,否则就绝不会去打扰她,他这么急轰轰地跑过去,说不定会惹得她不快。这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难道还差这一时半刻吗?
“刘采,服侍朕更衣,去把看得过眼的衣服都拿过来,朕要好好挑一挑。”李砚辞眼含笑意,眉眼间积蓄了数日的冰雪消失得无影无踪,“记得熏上龙涎香,她上次说过,龙涎香与朕最是相配。”
刘采连声应下,快步跑出了殿外。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笑声,李砚辞这才想起来还有谢凌恒这么一个大活人在这儿。
他咳嗽了一声,等再转过身来时,周身的气质已沉凝了下去,只眉眼间的喜色压都压不住。
谢凌恒打趣道:“陛下方才的表现,让臣想起了一句话,但不大好说出来。”
“什么话?”李砚辞平复了一下心情,回到座位上坐下,“你先回去吧,来日再向我禀报北境事宜。”
谢凌恒挑了挑眉,他是直率之人,李砚辞既然问了,他就敢答:“缦立远视,而望幸焉。”
他将李砚辞比作等待帝王临幸的宫妃,他感到尊严被冒犯,必会动怒,待会见了许迦叶,想必也温柔小意不起来了。
有李砚辞这个臭着脸摆帝王架子的人作比,他的体贴自然就凸显出来了。
李砚辞的神色果然沉冷了下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朕与那些不得宠的妃嫔作比,他们有人终其一生都未能得见圣颜,朕与迦叶可是自幼相伴,不过是数日未见,她便主动来寻朕。”
说到此处,李砚辞的目光柔和了一瞬,她心里还是有他的。
谢凌恒一时间只觉得一口浊气梗在了喉间,不上不下的,憋得人难受,李砚辞的脑子一定有病,但病名为何,他又有些说不上来。
别人嘲讽他是期盼宠幸的宫妃,他反驳说自己很受宠,他还记得自己是皇帝吗?
就在此时,刘采耷拉着脑袋,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脸上的神情悲苦沮丧到像是要去赶赴刑场。
瞧见他的模样,李砚辞心中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未待刘采上前禀报,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语气急切道:“怎么了?”
刘采向前挪了几步,挪到了李砚辞面前,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陛下,督主往玉华宫去了。”
李砚辞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怔了半晌,扶着扶手坐回了椅子上,久久未语。
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刘采跪在地上,觉得时间就此停滞,他就这么跪一辈子也挺好的,很安心,他真怕陛下回过神来,抽出刀把他这个谎报消息的人给削了。
谢凌恒将笑意尽数藏在眼底,默默欣赏李砚辞的痛苦,自己的成功固然值得期许,对手的失败更是令人舒心啊。
李砚辞始终低垂着头,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呢喃道:“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
有不见者,三十六年。
他与那些盼不到帝王临幸的宫妃有何区别?
他这一生真的能得到许迦叶的回顾吗?
谢凌恒眸光真挚、语气诚恳,低声劝慰道:“请陛下不要伤怀,许掌印终有一日会看见陛下的真心的,她要是不懂您的心,便也不值得您为她付出。”
李砚辞阖上了眸子,沉声道:“朕与她的事轮不到你置喙,退下吧。”
谢凌恒起身行礼告退,临走前说道:“陛下,臣听闻许掌印近来沉迷于豢养山雀,您若能多驯养一些,让它们为掌印献上表演,想来应该能讨得她的欢心。”
言讫,他理了理衣袍,转身离去。
李砚辞擡眸深深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神情愈发阴沉。
等谢凌恒走远了,刘采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愚以为谢侯爷说得有理,不如就将此事交给奴婢来办吧,奴婢一定会尽心竭力把事办得妥妥贴贴。”
李砚辞斜睨了刘采一眼,差点儿没给他一脚:“蠢货!自己下去领罚去。”
许迦叶对雀儿的爱决计不是玩物之爱,那是真把它们当成孩子来疼的,他要是真信了谢凌恒的鬼话,采纳了他的谏言,许迦叶恐怕要恨死他了。
谢凌恒居心叵测,刘采这个蠢东西居然分辨不出,真是白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一点机灵劲儿都不长。
“平身吧,你等会儿再去领罚,先随朕去玉华宫。”李砚辞沉声道。
刘采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陛下这是要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了啊。
他低声道:“陛下,衣服已经准备好了,香也熏上了,奴婢这就吩咐他们拿进来,您挑一件,奴婢服侍您穿上。”
“弄那些花里胡哨的做什么?”李砚辞眉眼间的郁色难以消弭,“朕在远处瞧上她一眼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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