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迦叶看向裴玄澈,神情波澜不起:“你为何这般执着于被人信任?要知道,他人的期许也是有重量的。”
“蜜糖当然会有重量,我甘之如饴。”裴玄澈注视着许迦叶的眼睛,目光柔和如潺湲春水。
许迦叶冷笑了一声,他甘愿被她掌控,她为什么要拒绝?她掀开盖在膝上的被子,下床踩上了靸鞋,趋步朝书房走去。
萧亦衍举起桌上的灯烛,像笼月的云一样走在许迦叶身旁。
他侧过头注视她的侧脸,她的睫羽低垂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眸光沉静如水。
她是他见过最坚韧也最脆弱的人,如断刀般凛冽而易碎,她就算喂给他一万颗毒药,他也只会对她生怜。
这并非全然是因为他爱她,而是他渐渐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被爱着也好,恨着也罢,从来没体会过普通人是怎么过活。
她靠着吃毒药才活到如今。
那他为什么不能陪她一起吃?只要是她给他的,不单是苹果,连毒药也香甜。
不,毒药只要他吃就好,许迦叶要每天都吃令人口舌生津的珍馐美馔,幸福到被人献上最真挚的爱只觉得厌倦。
许迦叶感受到了裴玄澈的视线,没有回给他哪怕一个眼神,发觉对方似乎打算一直盯着她,她一甩袍袖,脚步快了几分,走到书房门前,推开门向里走去。
裴玄澈也加快了脚步,让许迦叶能一直被他手中的灯烛的光笼罩着。
他紧跟着她走进书房,将墙上的掐丝珐琅壁灯一盏盏点燃,随后快步回到她身边。
许迦叶站在书架前,打开了一个对裴玄澈来说并不是秘密的暗格,从中取出一个瓷瓶,在手中握了片刻后递给他。
“解药一个月吃一次,否则便会肠穿肚烂而死。若你没有背叛我,只是想要离开,我会给你一枚能彻底解毒的解药,你不必担心会被我困住。”
裴玄澈接过瓷瓶,没有立即打开瓶盖:“就没有终身都无解的毒药吗?我想让你相信,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许迦叶垂下了眼帘:“总有一天,我会不再需要你。”
裴玄澈知道这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她需要他的血,此生都无法离开他,可他心中涌起的不是庆幸,而是深不见底的悲哀。
他将瓶盖打开,从瓷瓶中倒出一枚黑色的药丸,在许迦叶的注视下吞服入口,这药本身极苦涩,他却品出了几分甘甜,粗粝的质感划过喉管,像极了温柔的抚摸。
两年时间过去了,许迦叶第一次正眼看裴玄澈。
到底是什么目的,值得眼前人这般忍辱负重,甚至甘愿冒丧失性命的风险,他想要的大概不仅是复仇,还有重获权位、主宰命运。
“只要你乖乖听从我的命令,受我驱使,我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许迦叶语调低缓,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破斧成舟之志,她也曾有过,感同身受,便不免为之动容。
她审视着裴玄澈的面容,已经在思考要怎样让这个罪臣之后重新取得科举的资格。他受她控制,爬得越高,对她越有利。
裴玄澈只觉得自己快要被许迦叶的目光点燃了,呼吸急促了几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
让他得到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有她。
许迦叶微一颔首,上前一步,将手搭上裴玄澈的肩膀,近距离与他对视。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直到伺候着许迦叶睡下了,裴玄澈的脸还在发烫,他将卧房的灯一盏盏熄灭,心中的火焰却呈燎原之势,难以断绝,他知道,他今夜恐怕难以安眠了。
第二日,许迦叶睡到巳时才起,她刚从床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裴玄澈便端着盛满了水的铜洗、拿着盥洗用具进来了。
她擡眼看去,见裴玄澈顶着两个黑眼圈,不由勾了勾嘴角。
她就知道,别看他昨天吞毒药的时候那么淡定坦然,其实心里恐怕已经不知道怕成什么样子了。
裴玄澈见许迦叶对着他笑了,心中的喜悦难以言喻,一道暖流从心头淌过,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许迦叶从床上起身,缓步走到桌前,接过裴玄澈递过来的帕子,就着水洗了脸,她拭去脸上的水珠,看向裴玄澈,眉眼间的情绪极为浅淡: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一旦在你身上花费了心力,你就没了离开的资格,我先前承诺的能够彻底解毒的解药不会再有,你明白吗?”
裴玄澈从许迦叶手中接过帕子,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握住了触不可及的妄念,他点了点头:“我会终身臣服于你,任你驱策。我不需要你为我花费多少心力,我所求不多……”
只要她能每天都对他笑一笑,给他一点点爱,哪怕把他践踏到泥地里,他也心甘情愿。
“不需要我为你花费多少心力?”许迦叶定定看了裴玄澈一阵子,突然冷笑了一声,“你高看了我,也高看了你自己。我不过是个侯爷,做不到高官厚禄,随心赋予;生杀予夺,一念之间。你之所求,不知要让我如何费心费力,到你嘴里倒是轻易起来了。
“你如今仍是罪臣之后,纵有些文采,但这世上惊才绝艳之人何其多,我即便要找棋子,也不必非得是你。我怜你破釜沉舟的孤勇,你把我当成了什么,蠢货吗?”
她一把掀翻了桌上铜洗,冷冷地睨了被淋成落汤鸡的裴玄澈一眼,拂袖而去。
裴玄澈去牵她的衣袖:“迦叶,你误会了。”
许迦叶一挥衣袖将他甩开:“你好好醒醒脑子吧,人可以渴求权势,洗雪逋负更是天经地义,但不应没有自知之明,不该得了便宜还卖乖。”
“可我不想报仇,亦无心权势,我想要你眼中有我、愿意对我笑,希望你有人能够信任、能够依靠,想至少在我身边,你能得以喘息。”裴玄澈的声线微微颤抖。
许迦叶脚步微微一顿。
裴玄澈上前两步,离许迦叶近了一些,嗓音喑哑道:“你昨晚说,会让我得到我想要的,我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我想要的从来只有这些,只有你。”
许迦叶默然半晌,阖上眼轻笑了一声:“你喜欢我什么?我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发起病来能把你打个半死,没有理智更没有尊严。你若爱我的权势,我不知什么时候就失势了、死了,你只能得到我的政敌的迁怒。”
她有什么地方是值得人爱的吗?健康的身体、正常的心志、高尚的品格,她一样都没有。
裴玄澈没想到许迦叶竟是这样看她自己的,一时间心如刀割:“迦叶,我……”
“闭嘴。”许迦叶冷声打断了裴玄澈的话,“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你想装作|爱我,试图打动我的心,借此掌控我。你简直是痴心妄想,我劝你好自为之。”
她双拳握紧又松开,大步朝门外走去。
裴玄澈衣服上的水渐渐变得冰凉,一直凉到人心里去,他注视着许迦叶的背影,直至她完全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仍没有收回视线,整个人如同行将风化的石像。
从昨夜延续到今晨的喜悦历历在目,却恍然如梦,他那绵延数载的妄念,终究如海市蜃楼般触不可及。
比无望的爱更让他绝望的是许迦叶的自轻自贬,他早该想到的,她面上对自己的病不甚在意,但怎么可能真的不将其放在心上。
他做错了吗?
可他怎能坐视她死去?
他知道改易天命需要付出代价,用蛊更是讲求等价交换,可为何后果不能由他一人尽数承受?
许迦叶最是爱面子了,连贪嘴吃撑了都不想叫旁人知道,在那么多人面前发病,她该有多难堪?
他不敢想。
他踉跄着跪倒在地,泪水簌簌而落。
时光倏忽而逝,过了许久,裴玄澈单手撑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无心换衣服,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书房外,被风一吹,湿透了的衣服紧紧贴在了他身上,他看了一眼紧掩着的房门,背过身去,倚靠着门坐在了地上。
刚一坐下,他的心不知为何突然猛地跳了一下,他起身敲了两下门,屋内却没有人回应。
“迦叶,你在里面吗?”
他心觉不妙,推开门朝里望去,屋内空无一人,一阵风吹过,桌上的书随风翻了几页。
心中的恐慌渐渐升腾,他把门拍上,快步朝院子里走去,有两个丫鬟路过,向他行礼,他拦下了她们,语气急切地问道:“你们看见侯爷了吗?”
其中一个笑着回道:“这个点,侯爷应当在书房。”
另一个也跟着附和。
裴玄澈知道如非有要事,许迦叶是不会出门的,他心头一阵惊悸不安:“去通知孙管家,侯爷不见了,让他赶快带人去寻。”
他转身朝花园里最大的那棵梧桐树跑去,期冀着能在树下看见许迦叶的身影,可光秃秃的梧桐孤单地伫立着,树下空无一人。
他的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只要一想到许迦叶可能出了意外,突然发病抑或是无知无觉地倒在了某个角落,就恨不得把刚才没有紧紧跟着她的自己千刀万剐。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屏息凝神思索许迦叶最有可能去的几个地方,擡脚朝冰窖狂奔而去。
“砰”的一声,冰窖的门被大力踹开,裴玄澈看见坐在角落的许迦叶,提着的气松懈了下去,整个人因脱力险些跪倒在了地上。
他红着眼朝她走了过去,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许迦叶擡眼看向裴玄澈,见不过片刻功夫他就哭成了泪人,不由眉头紧蹙:“你怎么了?”
她这辈子恐怕都无法理解裴玄澈这莫名其妙的举止了。
裴玄澈走到许迦叶近前,擡手抚上了她的脖颈,比枝头的雪、寒潭的水还要冰,怎么会这么冰?
他语带哽咽:“我们出去吧,好吗?你待了很久了,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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