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的还魂引（四）
言讫,她转身前行，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裴玄澈快步跟上，落后许迦叶半步距离,远看仿佛并肩而行。
咫尺之遥,如隔天涯。
他心知肚明，如果他展露武艺,他们之间的隔阂会更深。
清醒时的许迦叶有独步天下的武力、掌控一切的自信,可发病时的她无比脆弱,她不会留一个不可控的人在她身边,即便他于她而言近乎不可或缺。
许迦叶走到侯府大门外时,管家已携着下人们恭候多时了,见她走近,齐齐朝她行礼。
许迦叶微一颔首,命他们去把马车里的食盒拿进府里,自己一撩衣袍跨过了门槛，朝府内走去。
回府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沐完浴,她穿着寝衣出来，擡眼便看见裴玄澈手里拎着条棉质的巾帕,背靠柱子站着,周身的气息寂寥得像是与时节一同入了冬。
她蹙眉道：“你怎么又等在这儿？”
裴玄澈见许迦叶身上蒸腾着热气，意识到她今天没有用冰水沐浴,只觉得自己也像是在热水里浸了一遭,在寒风中几乎要凉透了的心顿时有了些许温度。
也只是些许温度罢了。
他多想许迦叶能披着厚实的大氅，拥着暖烘烘的手炉,每日用热水沐浴，受到一个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人应有的照顾。
可他只能做那个为她添冰的人。
他上前几步低声道：“我帮你擦头发,好不好？”
“不必，你不是胸口疼吗？歇着吧。”许迦叶瞥他一眼，径直朝卧房走去。
“已经不疼了。”裴玄澈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轻攥住她湿淋淋的发尾，用帕子包裹着擦拭。
许迦叶进了卧房，坐到了榻上，裴玄澈一面用梳子为她梳头，一面轻柔地把头发上的水擦干。
几个本想上前伺候的丫鬟看到这一幕，都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许迦叶的头发乌黑而浓密，像瀑布般倾泻而下，散发着绸缎般的色泽，可头发一旦长了，发质再好也难免会打结，裴玄澈将梳子和巾帕放在一旁，聚精会神地解了起来，像是在钻研经史子集。
“疼吗？”他问道，见许迦叶没有回应，他手上的动作又轻了几分，“你一根白头发都没有，真好。”
许迦叶差点儿笑了：“我才二十多岁，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没有白头发很正常。”
她视线扫过摆在榻中央矮桌上的食盒，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块杏仁雪花糕吃了起来，这是殿下的心意，得快些吃完，免得放坏了。
“我就有，我大你两岁，已经老了。”
有那么多俊逸少年爱慕她，而他已不再年轻了。
裴玄澈解开了头发上的结，一边说着话，一边拿起梳子从许迦叶的头顶梳至发梢，梳子一梳到底，丝滑到毫无滞涩，他心中的柔情难以言喻。
这一刻千金难换。
许迦叶吃完一块，又取了一块举在手中，说道：“照大夫的说法，年少便有白发的人多半是血热。”
裴玄澈低声道：“原来我长白发，是离你太近的缘故。”
他稍一挨近她，便觉热血沸腾。
许迦叶蹙眉：“我是什么邪祟不成？和我待在一处你就热邪侵体了。你要是不想在这儿待，我明天就送你走。”
裴玄澈垂下头，抱住了许迦叶的头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离不得你，你要是赶我走，我会死的。”
许迦叶察觉到裴玄澈的动作，三辈子的养气功夫险些破功，恨不得扭头把糕点糊在他的脸上：“裴玄澈，我才洗干净的头发，你给我撒手！”
裴玄澈连忙把头发放下来，小心地理顺，声音蔫蔫地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你还委屈上了，离我远点儿！”许迦叶往靠墙处挪了挪，两口又吃掉了一块雪花糕。
裴玄澈上前一步，坐到了榻沿上：“迦叶，我好饿啊，想吃桌上的果子。”
许迦叶懒得看他，顾自吃着糕点：“你没长手吗？”
裴玄澈可怜巴巴地望着许迦叶，见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垂下眼睫低低地道：“可是你给我的更好吃。”
许迦叶从桌上的果盘里抓起一个苹果扔向了他，力气极大，抱了把人砸死的心：“烦死了。”
裴玄澈擡手接住，眼角眉梢全是笑意，捧在手里啃了起来。
许迦叶吃了两盒杏仁雪花糕、一盒定胜糕和半盒蟹壳黄，实在是吃不下了，才停了嘴。
裴玄澈忙招呼人端水过来，取出帕子给许迦叶擦手，又伺候着她刷了牙，重新洗了脸。
许迦叶借着烛光倚在榻上看书，擡眸瞥了裴玄澈一眼，见他还黏在榻边，翻了一页书道：“我要睡了，你走吧。”
裴玄澈点了点头，帮她把被子搬过来铺在床上，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门。
过了半个多时辰，许迦叶屋内的灯熄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灯又亮了起来。
裴玄澈的心提了起来，他轻手轻脚挪到门边，撩开一角帘子，想知道许迦叶怎么了。
只见她盘膝坐在床上，眼帘低垂着，两手搭在膝头，神情沉静，看上去像是一尊神像。
一本书被摊开放在了她膝边，看厚度应当是她一个时辰前看的那一本。
“迦叶。”他走到床边，半跪在地上，擡头望向她，“你怎么了？”
许迦叶略微移动视线，与他对视了一眼，缓缓偏过头去：“没怎么。”
裴玄澈内心的焦急与恐惧难以言表，他碰了碰许迦叶的手，温热的，又擡手搭上她的额头：“你是不是不舒服？哪里难受？”
“我没事儿，你出去吧，我要睡了。”许迦叶背对着裴玄澈躺在了床上，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肩头。
裴玄澈思考了一阵子，附在她耳畔轻声问道：“你睡前吃了那么多东西，是不是有些积食？”
许迦叶把被子往上拉，遮住了下半边脸。
裴玄澈只觉得她可爱得要命，想笑又不敢笑，轻咳了一声，道：“我去给你煮碗麦芽栀子汤，你稍等一会儿。”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身要走。
“别去。”许迦叶翻过身，伸手紧攥住他的衣摆，她一个大将军，因为贪嘴撑得晚上睡不着，传出去还有什么脸面。
裴玄澈停下脚步，俯身顺了顺许迦叶的发丝，低声道：“我会避着人，保证不让任何人瞧见，倘若真有人看见了，我也只说是自己要喝。”
许迦叶见裴玄澈语气诚恳，眼里却隐带笑意，恶狠狠地道：“你在心里偷偷取笑我，对不对？”
裴玄澈连忙摇了摇头，控制着面部表情与许迦叶对视：“是我的错，我看你难得吃得尽兴，就没有拦你。我敬仰你还来不及，哪里敢取笑。”
还好他刚才忍住没笑，许迦叶最是爱面子，他要是笑了那还了得，她肯定会气得睡不着。
她太可爱了，他忍得真的很辛苦。
“谅你也不敢。”许迦叶冷哼了一声，翻过身面朝墙壁，“你去吧，快去快回。”
等裴玄澈回来的时候，许迦叶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裴玄澈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后背：“迦叶，起身，我把汤端来了。”
许迦叶从床上坐了起来，背靠着床头，没有要接过碗的意思。
裴玄澈单手捧着碗，另一只手把一个软垫放在了许迦叶的后腰处，又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了一根银针，沾了特制的药水伸进碗里。
银针被抽出来时光洁如故、没有变色，他将其举到许迦叶面前，给她过目。
许迦叶这才接过碗，将碗内的汤一饮而尽。
裴玄澈适时地递上茶水。
许迦叶漱了口，擡眼看向他：“你这是什么表情？”
裴玄澈眼睛湿漉漉的，低声道：“我在想，你什么时候可以信任我。”
许迦叶收回视线，低垂着眼睫道：“大概不会有那么一天。”
“我就不能是因为爱慕你，才想要守在你身边吗？”裴玄澈想去碰许迦叶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就像他每每想要让她看一看他的心，可她视而不见，不发一言。
“有什么区别？”许迦叶声音极轻，目光不知望向了何处，“你恨我，会给我下毒，你爱我，自会有迷药、热药、哑药等着我。”
裴玄澈怔住了，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无法跳动。
如果一个人将爱与恨等同，那这世间还有什么于她而言是有光亮的？
过了许久，他轻声道：“你能给我一枚毒药吗？我吃了，便能终身受你控制，那么在这世上，你至少可以信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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