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亦衍见裴玄澈不尊上命,视线一个劲儿地往床慢那处瞧,像是恨不得钻到里头去勾引许迦叶,不由冷笑了一声,立时便想遣人把他拖下去打死。
他正要开口,床幔内突然传来了许迦叶的声音:“别让他们走。”
她不想与他单独相处。
萧亦衍既喜其怒,喜在许迦叶终于愿意说话了,怒在她开口竟是为了旁人。
可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许迦叶的声音有异,虽极力保持着声线的平稳,但仍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他心下一惊,顾不得此举会不会让许迦叶不悦,擡手便要去掀床幔。
许迦叶似有所觉,翻过身来,死死地把床幔攥住了。
萧亦衍见她如此抵触,不敢再继续拉床幔,有些怅惘地松开了手:“你快些躺下歇着吧,朕绝不会再碰床幔哪怕一下,你且放心。”
他不顾她的意愿强要将她留在京城,害得她为了远赴战场心力交瘁,她厌恶他到这般地步,是他应得的。
许迦叶闻言没有犹豫,松开了攥着床幔的手,却没有躺下,而是脸朝墙坐着,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蚕宝宝。
“朕有话想同你说,你若愿意让朕屏退左右,便答应一声,若是实在不想开口,就拨一下床幔,让朕能看见。”萧亦衍放柔了语调,哄劝道,“你就当是可怜朕。”
萧亦衍静静等了许久,床幔终于轻轻晃动了一下,他眉眼微弯,淡淡扫了裴玄澈一眼:“还不赶快退下。”
裴玄澈整了整衣襟,垂下眼帘掩去暗沉眸光,仔细一思量,萧亦衍待许迦叶的态度不像是故作礼贤下士,倒像是心怀爱慕,但他再是爱慕,许迦叶都厌极了他,他就算倒贴,许迦叶也不会要他。
先不论他们昔日的恩怨,萧亦衍哪里比得上他温柔小意、知情识趣。
思及此处,裴玄澈略放下了心,但还是一步三回头,准备去门外守着。
萧亦衍本就柔和的语气又轻柔了几分:“朕做错了事,你怨朕是应该的,但朕不后悔,朕想不明白这世上有什么事是比你能好好活着更重要的,无法也不愿承担失去你的后果。这是朕的私心,朕会为此赎罪,绝不奢求你的原谅。
“重来一次,朕还是会想尽办法把你留在京城,朕只恨那时做的还不够。”
裴玄澈正掀起门帘朝外走,听见萧亦衍的话险些笑了,他这是道歉还是宣战?
语气和缓有什么用,萧亦衍不懂许迦叶的心,还要替她做选择,敢于认错却死不悔改,他要是再继续说下去,许迦叶说不准会拉开床幔给他两拳。
此等情敌,不足为惧。
许迦叶听了萧亦衍的话,默然无语,殿下实在是变了太多,如果是原来的他,自然会理解于她而言,选择的权力、雪仇的机会,都比生命更加重要。
萧亦衍见许迦叶依旧沉默以对,上前一小步,离床榻更近了一些。
“所有其他事,朕都愿意为了你妥协,唯独此事不行。
“你身边的人为了讨你欢心,一味地顺从你,不把你的身体放在心上,简直罪该万死,朕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没有把他们全都杀了。”
许迦叶有些不敢相信这样漠视人命的话是从殿下嘴里说出来的,她自己满手血腥,自然不会要求别人纯白无瑕,她只是觉得,殿下有些不像他自己了。
他从前也有锋芒,身上却没有多少上位者的冷酷,而是常怀悲悯,正是因为明白每一条人命都是有重量的,他才会从薛庭芝手中救下彼时不过是一个卑微内侍的她。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变得这么彻底?
许迦叶把被子的一角抱在怀里,轻声道:“陛下变了许多。”
他不愿认她,她便也假作不知他的身份,只称陛下。
萧亦衍见许迦叶终于愿意同他说话了,眉眼间的郁色一扫而空:“你觉得朕哪里变了?你要是不喜欢这样的变化,朕可以改,朕说过,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许迦叶垂下眼睫,冷声道:“陛下是在可怜臣吗?臣现在过得很好,您不必挂怀,更不必强忍着厌烦来见臣,同臣说这种违心的话。”
萧亦衍一怔,想起了蒋辉当时向他禀告的许迦叶的话。
“你怎会有这种想法?朕对你只有景仰爱慕之情,何来厌烦。至于可怜……朕如何能不对你生怜?但这怜爱绝不是上对于下。朕的话全出自本心,若有半句违心之言,叫朕不得好死!”
“别说这样的话。”许迦叶语气急切,转过身,身体前倾,手碰上了床幔。
床幔晃动,萧亦衍的心旌亦随之摇曳,原来她对他并非全然无情,他不由伸手触上了床幔,可忆起方才对她的保证,又收回了手。
他垂下头,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指,他方才的触碰似乎没有落在虚处,而是隔着床幔碰到了她的手。
他擡眼看向床幔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望见床榻上的人。
许迦叶感受到萧亦衍的触碰,像是被烫着了一样收回了手。
“相信朕。”萧亦衍一字一顿地道。
许迦叶往墙的方向挪去,声音也低了下去:“可自从臣染了疯疾,陛下便不愿见臣了,事实摆在那里,臣不知该如何相信您。”
萧亦衍只觉心脏一阵钝痛,原来如此,许迦叶竟是因此觉得他厌弃了她吗?
那个不知名姓的孤魂野鬼着实该死,若非他阻拦,他们之间岂会生出这样的误会。
这两年来,她抱此想法,不知是何等难过,她本就病着。
他轻声道:“朕日日夜夜都想见你,可受孤魂野鬼作祟,生不由己。这样的事讲起来太过玄奇,你只理解为朕被魇住了便好。
“如此说来,朕也有病,与你算得上同病相怜,又怎会因为你的病厌弃你呢?莫说你不过是病了,即便你对朕做尽了这世上的残忍之事,朕对你的心亦亘古不变。”
他有时也会怀疑那个灵魂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不过是他病中的幻觉,但无论真相如何,他如今终于能不受拘束地同许迦叶见面了。
纵有千万恶鬼宿在他身上,只要他们不会伤害许迦叶,也不阻拦他见她,他都能等闲视之。
他只在意她。
许迦叶闻言,只觉心头一阵惊悸,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她掀开了床幔,光着脚便要下地,明明想见的人就在眼前,却急得不知道该跑去哪里。
萧亦衍连忙扶着她坐回了床上,见她脸色苍白至极,额头上满是冷汗,眼眶亦微微泛红,心疼地抚了抚她的鬓发:“地上冰,小心身子。”
许迦叶擡眸与萧亦衍对视,心中的酸楚难以言喻:“你的病严不严重?如今痊愈了吗?你从未和我说过,你怎么不告诉我?”
萧亦衍注视着许迦叶的眼睛,她的眼中满是担忧,还有几丝不易察觉却如黄钟大吕般震得他心如擂鼓、头皮发麻的依恋与爱意,他绝不会看错。
他搭在她鬓发上的手微微颤抖,嗓音喑哑道:“病得不重,已经痊愈了,你不要担心。”
许迦叶仔细地打量萧亦衍,恨不得把他的每一根发丝都检查一遍,不知不觉中,手已抚上了他的脸。
“你骗我,你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如果病得不重,岂会连见我都做不到?你不认我,也是因为你的病吗?”
她疑心殿下的病便是因她而起,否则不会能见别人,唯独不能见她。
他们上辈子实在有太多遗憾,他更是因为她的野心送了命,那些遗憾、痛苦和对死的恐惧叠加起来,足以压垮一个人了,而这一切全是拜她所赐,他本不必经历。
想到此处,她心中一痛,怔怔地收回了手,呢喃道:“是我害了你。”
若她真是他的病因,她已害了他一辈子,难道这一世还要继续害他吗?
萧亦衍见许迦叶神情恍惚,连忙握住了她的手,安抚道:“朕真的痊愈了,所以才能来见你。你说的不认你是什么意思?朕即便不认这世上的所有人,也绝不会不认你。至于害朕,你确实害了朕,害朕……犯了相思。”
许迦叶脸颊发烫,微微侧过头,避开了萧亦衍的视线。
她本垂下了眼睫,从萧亦衍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又擡眼看向了他,轻声问道:“你还有上一世的记忆吗?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萧亦衍闻言不由一怔:“上一世?”
许迦叶端详萧亦衍的神情,心中有所明悟,原来殿下忘记了上一世的事,怪不得他变了那么多。他不是不愿认她,而是无法认她。他写下的那幅字,大概是受他残存记忆的驱使。
她一时间心乱如麻,将自己的手从萧亦衍的手中抽了出来,垂下头不说话了。
“迦叶,说与朕听,好吗?”萧亦衍的嗓音如山涧泉水娓娓流淌。
前世今生这样的事太过离奇,他向来是不信的,但如果有这样的缘分的是他与许迦叶,他不仅信,还要大信特信。
即便他上辈子不过是她养的小猫小狗,能伴她走过一段路途,亦是极为难得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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