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的还魂引(十)
董太医与萧亦衍目光交汇,从他的眼神中接收到了暗示,心中叹了一声他果真会揣摩上意,开口欲将萧亦衍那不浮不沉、不快不慢的平脉说得万分危急,
萧亦衍却突然道:“罢了,不必诊了。”
他实在不该为了争宠让许迦叶平白为他担忧。
萧亦衍收手于袖,走到许迦叶身边,俯下身来缓声道:“朕错了,不该装病,朕是气不过你那般在意他。”
许迦叶用茶盖撇去茶上的浮沫,擡眸瞥了萧亦衍一眼,一言不发,俄而垂下眼帘,轻啜茶水,半晌才道:“怎么又不装了?”
萧亦衍见许迦叶看也不看他,只顾自盯着茶杯中漂浮着的茶叶,一时间恨不得变成茶叶钻到茶杯里去,让她能看他一眼。
“朕鬼迷了心窍,才忍心你为朕着急担忧,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就当是可怜朕,让董太医给你把一把脉,朕也好放心。”
许迦叶见萧亦衍还是忘不了给她诊病这一茬,将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眼帘依旧低垂着。
“我看你忍心得很,我像个傻子一样因为你急得团团转,你心里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萧亦衍正要开口,许迦叶先他一步继续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上辈子欠了你,如今只当是还债了。但为我看诊一事,以后不必再提,你真要寻根究底,我也只道我命不久矣,不忍你为我担心。”
萧亦衍哪里肯听许迦叶说什么欠不欠的,在他看来,他和那个叫李乐衍的短命鬼全都欠了许迦叶的,更是不愿听她说这般不知避讳的话。
“别这样说,你信不过太医,那就找相熟的大夫看诊便是,朕万事都依从你。”
许迦叶淡淡“嗯”了一声,从椅子上起身,理了理衣袍:“我练刀去了,陛下公务繁忙,我就不留你了。”
总算把萧亦衍糊弄过去了,她是想让他快乐,不是想让他痛苦。
萧亦衍温声道:“朕不忙,朕想看你练刀。”
许迦叶沉吟道:“改天吧,我担心陛下会觉得无聊。”
他赶紧把董太医带走,她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怎么会无聊?”萧亦衍柔和了眉眼,眼神中透露出的意思显而易见,能看着许迦叶,哪怕只是看着她喝茶、发呆,他也只会觉得满足。
“哦?看来我们的心是一样的了。”许迦叶睨了萧亦衍一眼,眼中划过一丝笑意,撂下了一句话,转身迈步朝门外走去,她的步履依旧从容,依稀却能让人察觉到几分慌乱。
裴玄澈心知许迦叶向来内敛,这句隐晦的诉情之语已是她袒露心扉的表现了
他从发觉许迦叶待萧亦衍的态度亲昵又纵容开始便成了个无知无觉恨不得立即破碎的冰雕,听了她这暗含情意的话,他那难以抑制的妒火从心头烧起,简直要将他整个人都融化成一滩漆黑的水。
但就算是化成了水,他也是要黏在她身边的。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许迦叶对萧亦衍的态度为何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萧亦衍算什么东西,他只会让许迦叶难受,也配占据她的心吗?
萧亦衍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堪堪平复了心中痛楚,如果他真的是李乐衍的转世,听到这句话不知该有多喜悦,可他终究不是。
许迦叶待李乐衍之心与自己待她之心是一样的,那许迦叶待他之心呢?
不去偷,不去抢,不自甘下贱披着别人的身份,他在许迦叶心中只会永远轻如鸿毛。
他欺瞒于她,那就用一辈子来赎罪,这辈子赎不完,还有下辈子。
他绝不会放手。
*
许迦叶练完刀,已到了饭点,她在膳厅用过了餐,漱完了口,对坐在一旁看了她许久的裴玄澈道:“两刻钟后来书房见我,我有话对你说。”
言讫,不待裴玄澈回应,她起身朝书房走去。
进了书房的门,许迦叶将门窗关严,这才缓步走到桌案前坐下,她半个时辰前吩咐人搜集的密报已摆在了桌案上。
宗室之中未及外傅之年的女童皆在其中。
帝王一时的垂青保不了七杀军千秋万代,只有继任之君是女子,她才会竭力保下这颗来之不易的火种。
许迦叶翻开纸页,自嘲地笑了一声,她又要利用殿下了,这于她而言并不困难,堪称轻车熟路。
她将桌上的秘报细细地过了一遍,看到关键处,凝神把灯挑亮了几分。
恰在此时,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吧。”
许迦叶话音刚落,裴玄澈便推门而入,上前几步,走到了许迦叶面前。
灯明如昼,却照不亮他那双黑琉璃般的眸子,他的眉眼影沉沉的,脸上的神情明明让人一览无余,却莫名给人云雾迷蒙之感。
但许迦叶甚至不用去看他的表情,只要略一打量他的耳朵和尾巴,就能发觉他现在很难过,没有比霜打了的茄子更贴切的形容了。
裴玄澈借着灯火窥视许迦叶的眉眼,他的目光比火焰还要灼热,比烛台下的灰烬还要隐晦,他与许迦叶之间隔着日与地的距离,再炽热的光也会被吞噬。
他们为何总是离得这样远?
他不需要她的解释,也不需要她的安抚,他并没有足以匹配这份温度的身份,她只要向他招一招手,他便会像条小狗一样摇着尾巴窜到她身边去。
可许迦叶注视着灯台上摇曳的烛火,轻声道:“阿澈,我准备送你离开。”
裴玄澈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他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许迦叶怎么能这样残忍,在说出这种话的时候,还叫他阿澈。
许迦叶看了裴玄澈一眼,又迅速地移开了视线,烛火太亮了些,映得她的眼睛有些模糊。
“你想要的,我这一生都无法给你了。如果你在我这里只能得到殴打、冷落与痛苦,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裴玄澈如置身于寒风凛冽的冰原,竭尽全力才勉强张开了口,嗓音滞涩无比:“是因为萧亦衍吗?”
她好不容易才接纳了他,允许他抱她,他欣喜若狂,克制不住地去妄想更多,也许有那么一天,她会爱他。
所有的欣喜与妄念尽数泯灭在此刻。
她为了另一个人赶他走。
许迦叶没有说出她在马车上便有了这个想法,她看向裴玄澈,眉眼温润而沉静:“我爱慕他。”
这固然是原因之一,除此之外,她和殿下在一起,小狗看了要伤心了。
她见不得小狗可怜兮兮的模样。
裴玄澈脑海中一阵轰鸣,恨不得变成聋子,变成一只听不懂人话的狗,他只觉得自己的神志都有些不清醒了。
再回过神来时,他已伏在了许迦叶膝头,求她不要再说了:“你说过你会让我得到我想要的,我知道那是个误会,但你总不能一点念想都不给我。”
她愿意给他前途,却不愿给他哪怕一点点爱,可功名利禄不及她一回顾,他要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有何用?
他若真的在意,又岂会没名没分地留在她身边。
许迦叶视线扫过桌上的密报,最后定格在了裴玄澈的脸上,轻叹了一声。
“你想要的并非值得珍重之物,得到了又能如何,平添几分晦气而已。”
“这世上没什么能比它更珍贵。侯爷,将军,主人,摸摸我吧。”裴玄澈想要握住许迦叶放在膝上的手,可他最终只是用视线长久地触碰和抚摸着。
“把眼睛闭上。”许迦叶的语调温和而平稳,似乎蕴含着些许柔情,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裴玄澈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暖色调的黑暗中,许迦叶的手轻轻触上了他的唇,自灵魂深处传来的颤栗之感令他浑身酥麻,他强自忍耐着,才没有衔住她的指尖。
让他想都不敢想的是,许迦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探了进去,触碰到了他的舌尖。
他舔舐了一下,只觉此生从未品尝过这样的甘甜,那股浸透着花香的甜味绝对是切实存在的,并非他的错觉。
许迦叶并没有收回手指,裴玄澈以为这是她的默许与纵容,可下一瞬,一枚药丸被塞了进来,入口即化。
他愣怔着睁开了眼。
许迦叶本打算掰开裴玄澈的牙关,没想到他这么顺从,倒是省了她不少力气。
见裴玄澈睁开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望向她,她拿出帕子擦了一下手,温声道:“这是解药,以后你便来去自由了。”
“我不会走的,我走了,你的病怎么办。我是你的,你怎么能不要我?我要一辈子都跟着你。”裴玄澈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雾气,他的俊美是极具少年气的那一种,执拗起来时尤其动人。
许迦叶不为所动,至少面上是这样,她等了数秒,见裴玄澈的眼泪没有落下来,也就没有从怀中掏出帕子,叹息道:“我的病不会再发作了。”
裴玄澈知道许迦叶在骗他,她是想让他能放心地离开,他固执地望着她的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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