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他流下的泪水大多是为了能让许迦叶心软,但此时此刻他情难自抑。
许迦叶伸手在他的耳朵上轻轻抚了一下,语调柔软了下来。
“我说的是真的,骗你我就是小狗,和你一样长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除了京城和边关,你还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吧,你的族人在哪里?我想应该在很远的地方,毕竟我从未听过类似的传闻。阿澈,回家吧。”
走远些,越远越好,到听不到她的死讯的地方去,快活地过日子。
她的阿澈真可怜,不用挨打于他而言便已是顺遂无虞了。
生活质量这么容易提高,他还得谢谢咱呢,思及此处,许迦叶又是内疚,又是好笑,本着以后就摸不到了的想法,手指在裴玄澈毛茸茸的耳朵上长久停留着。
裴玄澈眸光黯淡:“没有你,我会死的。”
许迦叶低笑了一声:“这世上哪会有谁离了谁就活不成呢?你是黑芝麻馅儿的,离了我,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谁与你结下仇怨,你便杀谁,就像你谋害宣武侯那样。”
裴玄澈脑中一道惊雷炸响,他呼吸错乱了一瞬,但很快就平复了下来,望向许迦叶的眼神清澈而镇定,并无慌乱,但也没有疑惑与惊异。
“错了,你的心乱了,你最不该做的就是故作镇定。”许迦叶收回了放在裴玄澈耳朵上的手,目光望向了明灭不定的烛火,她已经无需通过他的眼神去判定真相了。
裴玄澈见许迦叶收回了搭在他头上的手,心骤然一紧,不敢再看她。
他终于明白了她为何突然不要他了,她岂会留弑父杀亲的冷血之人在身边?
许迦叶凝视了烛火一阵子,最后还是将视线转向了裴玄澈,见他神情恍惚,心下叹了一声。
“我也只是有所猜测,刚才不过是诈你一下。你对复仇的态度太过古怪,就像仇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更奇怪的是,我遍寻无果,那个人似乎真的不存在。你守孝也守得很敷衍,热衷于打扮。
“你身世有异,宣武侯既愿意养你,你应当并非与他全然没有亲缘,早亡的宣武候夫人家世可考,她大抵不是你的生母,你的母亲是不是被宣武侯害死的?更有甚者,他是不是还伤害了你的族人?”
裴玄澈凝了凝神,擡眸与许迦叶对视,没有再作隐瞒。
“仅凭这些,你就能推测出这么多,还能猜到他害死了我的母亲?”
他为了勾她花样百出,是不是都被她看穿了?
到了此刻,这些也许已经不重要了吧。裴玄澈身上一阵阵发冷,只觉得他的魂魄在一层一层的下坠,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要把他扔掉了。
许迦叶轻叹了一声,她三辈子见过的阴私数不胜数,看过的小说和话本子车载斗量,猜这种常见套路如发蒙振落一般。
裴玄澈只觉他的魂魄要被她的这一声轻叹吹散了:“你是因此才不要我了,是吗?”
许迦叶摇了摇头:“我是想说,你有能力自保,我很放心。别在我面前装可怜了,我们的心都很硬。”
她与裴玄澈着实肖似。
裴玄澈彻底跪坐了下去,将脸贴在了许迦叶的膝上。怎么会?许迦叶有这世上最柔软的心。
许迦叶将手搭在了裴玄澈的头上,这一次她没有碰他的耳朵,而是摸了摸他的头发。
烛火噗嗤一声,黯淡了下去,熏黄的光晕褪去了温度。
察觉到膝盖上的湿意,许迦叶微微仰起了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
第二日一早,许迦叶挡着裴玄澈不让他去阻拦为他收拾行礼的下人,见东西都收拾好了,她命人将其擡到马车上,攥着裴玄澈的手腕,亲自把他拖出了门。
裴玄澈已不再挣扎了,似是接受了现实,低垂着眼睫顺从地上了马车。
许迦叶见状便没有捆他,并无目送的意思,干脆利落地转了身,把门紧紧关上了。
大门的隔音效果很好,门一关,便听不见马车渐行渐远的声音。
她倚靠着朱门,心下叹了一声,说裴玄澈爱打扮都是轻了,那几辆马车都堆不下的衣服、配饰,都够他开个成衣铺子了。
怎么那么爱美?
马车应当已经驶远了吧,她缓缓阖上了眸子。
孙管家劝不住许迦叶,在一旁抓耳挠腮,一颗心都快碎了,他不知道他心中的这股苦闷从何而来,只知道他现在很想哭。
好好的一对,怎么就这么散了?
等萧亦衍迎着熹微晨光进了门,孙管家一边行礼一边安慰自己,罢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侯爷开心就好,就是陛下这一张冷脸,怎么也不像会体贴人的样子,哪里有裴公子款曲周至?连陪伴侯爷多年的通房都容不下,可见也不是个大度能容的。
男人最要紧的便是温柔体贴,什么才能地位都是虚的,再有本事,难道还能及侯爷万一?
侯爷糊涂啊。
萧亦衍向来不爱在无关人等脸上打量,但孙管家身上散发出来的哀戚之意实在是太明显了,他的心霎时间提了起来,走到孙管家面前语气急切地问道:“你们侯爷怎么了?”
孙管家愣了一下,正待回答侯爷无事,许迦叶已缓步走了过来:“我能有什么事?”
萧亦衍快步走到许迦叶身边,把她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你要吓死朕了。”
他注意到许迦叶今天虽仍着一身玄色,衣裳却厚了许多,这样才好,总是一袭单衣,着凉了怎么办。
许迦叶睨了他一眼:“你未免也太不经吓了。”
萧亦衍绽开一个笑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暮山紫色的香囊,俯身准备系在许迦叶腰间。
“先别急着系,让我瞧瞧。”许迦叶伸手一挡,唇边也漾起了笑意,她从萧亦衍手中接过香囊,举到鼻尖轻嗅了一下,气韵幽冷,透着丝丝缕缕的清甜,恰如在冰天雪地中嗅得花开,她擡眸轻声道,“是雪中春信。”
萧亦衍注视着许迦叶的眼睛,像是想要透过她的眼睛直直地望到她的心里去:“喜欢吗?这香配你几若天造地设。”
许迦叶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清浅笑意,这香既应了季节,又合了境遇,他送给她倒是恰如其分,她将香囊重新递给了萧亦衍,等他为她系上。
“你说过要亲手为我合的,这次就先饶过你了,下次可不许充数。”
制香耗时甚久,哪里是一日能成的。
萧亦衍的动作温柔又细致,刻意放慢了速度,这样的时刻,最好能像丝线一样绵长,闻言,他低声道:“这香是朕亲手所制,它已等了你许久。”
许迦叶微微一怔,望向俯下身的萧亦衍,他平日里爱穿玄色,今日却穿了一身云水蓝,清雅之气压过了冷肃,令人见之忘俗。
这样的场景很难不让她想起曾经,许迦叶笑意未消,只是染上了几分怅惘。
殿下曾在信中写,希望能为她合一生的香,至少这一次,她能给他……她的一生。
萧亦衍系完之后站直了身子,牵起许迦叶的时候准备往里走。
许迦叶任由他牵,但站着不动:“我想吃馄饨了。”
“可朕还不会做。”萧亦衍犯了难,初学做出来的东西,料想是不会好吃的,到时候许迦叶该失望了,思及此处,他不免有些自责于自己的无用。
许迦叶有些莫名地看了萧亦衍一眼,没忍住笑了:“我要是说想要一个书架,你也要自己给我打一个吗?”
她本是在打趣他,没想到萧亦衍闻言却道:“你要是想要,朕立刻学来给你做一个。”
许迦叶见萧亦衍神情认真,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与他十指交握,引着他朝大门方向走去:“那我可什么都不敢要了。”
萧亦衍见许迦叶主动反握住了他的手,一时间心如擂鼓:“你想要什么只管说,朕无有不应,要星星不给月亮。”
许迦叶摇了摇头,笑道:“我害怕今天我跟你说了想要月亮,明天就见不到你了。你会整日想着怎样才能让夸父起死回生,问他还有没有多余的眼睛,自己再做一个月亮送我,没时间见我了。”
萧亦衍温声道:“见你肯定是第一位的。”
许迦叶侧过头望向萧亦衍,勾了勾唇角:“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有点傻?”
总是会错意,把她的玩笑当真。
萧亦衍琥珀色的眸子染上了温润笑意,丝毫不见平日的淡漠冷肃:“你笑了,朕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许迦叶微微一怔,借着跨门槛的时机别开了视线,轻声道:“我是想吃外头的馄饨了,这附近有家馄饨很好吃。吃完了馄饨,我还有许多地方想去。”
和你一起去。
萧亦衍斟酌了半晌,说道:“你一向深居简出……”
他担心许迦叶是想迁就他,其实去哪里根本不重要,只要他们能在一处便好,若想散心,他们可以去一些她会觉得自在的地方。
许迦叶见萧亦衍欲言又止,她从怀中掏出了瓷瓶,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很快便收了回去。
“你别担心,吃了药,我的病就不会发作了。上辈子我总是想,如果能出宫门就好了,那样便能与你共赏烟柳画桥、湖光山色,游遍茶馆酒肆、禅院书斋,后来我终于出宫居住了,你却……”你却不在了。
上天终究是垂怜她的,让她的殿下回到了她身边。
萧亦衍呼吸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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