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这一路行了许久,时缓时急,其中一段诸人都被蒙上了眼睛,也不知究竟被送往了何处。
再睁开眼时,苏怀月只知道他们已深入到靺鞨人的营帐深处,擡头远望,大漠孤烟之中红日将垂,夕阳将天边染做一片诡异血色。
所有人都被勒令蹲伏在一个装饰豪华的巨大王帐之前。
王帐周围是全副武装的靺鞨战士,头盔下鹰隼一般阴骘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宛如盯住了待宰的羔羊。
紧张与沉默的气息在人群之中蔓延,但因沈千意频频安抚地看过来,苏怀月与张彤儿心中倒也稍稍安定。
勉强算是适应了自己的处境,苏怀月不由便又在人群中寻找起元佑安的身影。
但见他独自一个蹲在人群的最边缘,身影随着渐而昏蒙下去的天幕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形同下一秒便要消散的鬼魅雾气。
在小村子初遇的时候,她还觉得元佑安似乎同之前在宫墙里的空洞大不一样了,到底是生出了一些活泛气。
可这会儿她恍然惊觉,元佑安身上那股浓重的死意原来从未挥去,一直如同跗骨之蛆般如影随形。
大约是日头落山,明月初起的时刻,南边传来一阵喧哗,是有什么大人物回来了。
苏怀月跟着所有人转头去看,但见打头的正是那时带队来大启朝觐的炎珠,身旁跟着他的妹妹阿刺海与他的小叔魔蝎那,一行人往王帐行去。
炎珠此时的装束打扮同那时在大启的模样已经截然不同,标志着其身份也同那时相比发生了深刻的转变——木拉尔已死,他如今是靺鞨的新大君了。
新大君上任后便开始放任麾下部落肆意骚扰大启边境小镇。
不仅如此,此番炎珠还抓住了旧王朝的太子……
这是偶然还是有意为之?
想到沈千意意有所指的话,苏怀月心中不自禁生出一种惴惴难安的情绪来。
炎珠一行人进了王帐后不久,很快便换了衣服重新出来了。
炎珠阴沉着脸坐在帐子前,代替他发号施令的是魔蝎那。
苏怀月心中的不安立即变成了现实——魔蝎那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高声喊了一句:“小太子!”
他的目光欲盖弥彰地从部分男人们的脸上扫过,很快又总是落回在元佑安的身上:“自太子殿下你来了这北边,我们便一直想邀殿下一叙。我们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听说那萧贼杀了殿下的父母兄妹,亲朋好友,心中不忿,想为殿下讨回一个公道罢了。”
人群中长久的沉默,只有魔蝎那的声音在所有人耳畔响起。
以旧王朝的太子为旗帜,倒确实是一个名正言顺入侵中原的借口。
不仅仅是靺鞨人,想来天胤蛰伏的残留势力也在等着小太子这张牌被打出来罢?
苏怀月忍不住偷偷向元佑安的方向看过去,但见其本来是深深垂着头的模样,这会儿随着魔蝎那的话语,缓缓擡起了目光。
魔蝎那的声音还在继续,没什么技巧,纯是阳谋:“殿下本是天潢贵胄,怎可蛰居在这样的边陲小镇当一个小小的……木工呢?靺鞨十八部愿护卫殿下重返上京,助殿下斩杀萧贼,报仇雪恨!重返龙座,再创煌煌盛世!”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那王座下一秒就是唾手可得。
在他灼热的目光之下,元佑安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一面笑,他一面撑着地,从蹲伏的人群中站起,霎时间成为在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村民们露出震恐的神色,压根想象不出这个向来沉默寡言又显得几分软懦的年轻木工,竟是前朝太子!
元佑安一站起来,魔蝎那与炎珠的神色便一同变了,面上露出一种胜券在握的笑意来。
魔蝎那以手按胸,行了一个礼:“魔蝎那参见殿下!”
话虽说得谦卑,但他的神情与动作却都十分倨傲。
看着元佑安的的神色成竹在胸,仿佛看着的是一只即将要踏入陷阱的猎物。
苏怀月目光复杂地看着朝炎珠走去的元佑安,便又想起来沈千意的言语。
贪嗔之心?
的确,借住异族的力量重返中原无疑是引狼入室、自取灭亡的贪嗔之路。
可对于一位家破人亡的流亡太子而言,这样一个重登大宝、手刃仇人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又如何拒绝呢?
元佑安走到了人群之前,炎珠已经站了起来。
元佑安望向炎珠的神色间仍然挂着未尽的笑意,显得他似乎很是为炎珠的提议而感到兴奋与满意似的。
“大君的话我听懂了。大君是要助我杀了萧听澜,扶我登基为帝……”
大约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很少说话,故而如今开口说这样长的句子他很有些干涩:“如此大恩,届时我该给大君怎样的赏赐呢?”
炎珠哈哈一笑:“什么样的赏赐也比不上金水河南岸的土地,炎珠不要赏赐,不过是想要与殿下世世代代共飨这两地江山罢了!”
“世世代代啊……听起来可真是个非常遥远的词。”
炎珠只当他还有所疑虑,哼了一声,傲慢道:“殿下放心便是,炎珠并不贪心,这中原的皇帝还是你们汉人来做。炎珠所求的,不过是与陛下共治这天下罢了。”
这算盘打的当然是好。
贸然南下,汉人势必不会接受蛮族的统治,萧听澜的地位无法动摇,但有个汉人傀儡皇帝就不一样了。
这皇帝本就是前朝正统,诛灭前朝反贼萧听澜乃名正言顺,肯定能吸笼大启内部潜伏的天胤旧势力。
届时无需靺鞨人出手,也许大启内部就先自己乱了。
往后他靺鞨人徐徐图之,乘势而行,这天下岂不就是囊中之物?
而况且用词也非常具有迷惑性,并非割让土地,掠夺财富,而是共治……
又是共治啊。
苏怀月想起来赵太后说起的当年旧事,不由感慨这靺鞨人对共治还真是执着。
便见元佑安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面上的笑意更大了一些:“啊,我记得,你父亲当年便与我的父亲签过这共治的协议。”
这汉人小太子的态度过于和善,炎珠只觉得大事已成,不由也放缓了语气:“殿下当真是好记性。子承父业,想来胤思宗在天之灵,当也颇感欣慰。”
元佑安听得这句话,下意识喃喃重复了一句:“在天之灵……”
他仰起头,当真往天上看过去。
此时日头已全然隐没,天际最后一丝朦胧的白光也渐而消失了踪影。
夕阳已尽,唯余昏蒙。
灿亮的星子逐渐在深蓝的天幕中显现行迹,忽明忽暗,时隐时现。
这可是他父亲的在天之灵?
走到如今,他究竟该怎样才真正对得起他父亲的在天之灵?
炎珠等得有些不耐,催促道:“殿下?”
“只需殿下一个点头,这靺鞨十八部数十万将士此后将为殿下任意驱遣!”
元佑安又忍不住笑起来。
到了此刻,炎珠终于觉得这笑看起来有些刺眼了,忍不住问道:“殿下笑什么?”
元佑安道:“我笑你找错了人,笑你的算盘要落了空。”
炎珠不由蹙起了眉头,下意识朝身后魔蝎那看过去。
抓前朝小太子的提议是魔蝎那提出来的,因此整个这件事也都是魔蝎那一人负责。
难道抓错了人?
却见魔蝎那似乎同样是对元佑安的话语困惑不解。
触到炎珠的目光,他却仍然是肯定地点了点头,示意人没抓错。
炎珠便又回头,不耐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元佑安嘴角边仍然挂着笑:“我这样的人,当不成大君想要的皇帝了。”
他这样说着,忽而一把便扯开了自己的裤腰带。
那不过是村民们日常劳作时所穿的最普通的粗麻裤,故而腰带一松,立即便挂不住,“呲溜”一声就落了地。
元佑安的下身立即赤、裸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炎珠还没反应过来,站在一旁的阿刺海先“咦”了一声:“这是在干什么呀!好好说话怎么还脱裤子呀!”
而后她眼眸瞪得老大,惊叫道:“哎呀,哥哥!你看这小太子,他好像是个、是个阉人呐!”
说着她又很不好意思似的将脸别过去,但音量却没有丝毫放低,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见:“哥哥,你仔细看看,他是不是个阉人啊!哎呀哥哥,你抓个阉人回来有什么用啊!汉人不会让一个阉人当皇帝的!”
阿刺海话音还未落,元佑安便又笑起来。
这会儿炎珠终于回过味来了。
自始至终,这笑就不是什么动心的笑、和善的笑,而是讽刺的笑、嘲弄的笑!
笑他自作聪明,费心劳力,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炎珠额头上青筋暴出,一拳狠狠打在元佑安的脸上,当即将元佑安打得吐出一口血来。
随后拳头冰雹般落下去,一连串恶狠狠招呼在元佑安身上。他身子本就瘦弱,挨不了几拳就站立不住,蜷缩到地上。
炎珠一脚踢将其踢翻在地,踩在他的脑袋上:“哼,管你是不是个阉人,总归你身上流着的还是前朝皇室的血!”
元佑安丝毫不抵抗,任凭鲜血横流,只直愣愣地盯着上方繁星点点的天空。
在炎珠的的暴力之下,他甚至不吭一声,只断断续续道:”可……可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个消息,他们不会……不会承认我的身份,更不会响应……咳咳……响应你南下的妄想。大君,你找错人了,我已经是一个残废,当不了……当不了皇帝的。”
“所有人都知道?”
炎珠的目光倏而变得阴沉起来。
他停下手直起身,目光恶狠狠地从帐子跟前一扫而过:“殿下,恐怕你想错了。今儿此地哪有什么旁人,不过只是你我单独秘密会谈,不是么?”
一面说着,他一面从守卫腰间扯出刀来,顺势走到最近的一个人跟前。
那人吓得伏地直喊:“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听见!”
炎珠一把将他的脑袋揪起来:“是个聪明人,可惜这世上,唯有死人才可信!”
他动作极快,手起刀落,宛如砍瓜切菜一般便将那人的头颅一刀砍下!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直到此刻所有人才反应过来炎珠想要做什么,一时惊恐之声四起。
杀了一人之后,炎珠将那刀丢回给守卫。随着这样的动作,王帐周围的靺鞨战士们纷纷抽出腰间长刀,眼看就是一场血腥残忍的屠戮!
恰在这时,人群中又站出来一个人。
“汉人有一句古话,道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小太子指望不上,大君也不必发这样的脾气,也许更有意外之喜呢。”
所有人闻声看去,阿刺海眼眸不由微张。
可还不待她说什么,炎珠已经狰狞地笑起来:“沈千意?倒确实是不错的收获。”
*
因着沈千意的出现,炎珠暂时放过了屠杀大启的俘虏。
苏怀月等一行人被驱入了帐篷中,连带着丢进来的,还有破抹布袋一样的元佑安。
他浑身上下都是淤青,嘴中鼻中渗出血来,整个人委顿在地,是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到了此刻,苏怀月也顾不得避不避嫌,连忙抱住了元佑安给他清理伤口。
只是这帐篷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元佑安的血只是止不住,把苏怀月急得都要落下泪来。
而那些惊魂甫定的村民们此刻对元佑安只是避之不及,更别提来帮个手了。
苏怀月只能独自从袖子上费力撕下布片给元佑安包扎。
冷不丁传来张彤儿的声音:“你这样给他包扎,能有什么用?”
苏怀月知道张彤儿受其表哥影响,向来是对前朝这些人很是厌恶的。故而张彤儿这样嘲讽两句,苏怀月也并不吭声。
便见张彤儿似乎是终于看不下去了,起身站到了苏怀月身前。
苏怀月这会儿没法置之不理了,只将元佑安紧紧护住,急切道:“你方才也看见了,佑安他从未有不臣之心。他……他都那样做了,他不会再对你表哥有任何威胁的!”
张彤儿的表情十分复杂,眼光从元佑安身上扫过去,随后不屑地“嘁”了一声:“就他这样的,怎么会对我表哥有威胁?”
说着,将一个东西扔在苏怀月身上:“给你。”
苏怀月接过一看,竟是一小瓷瓶药。
她知道张彤儿随身总带些这样的东西,却没想到她肯拿出来救元佑安。
正要道谢,张彤儿却又重新坐回去了,那神情倒好像她方才什么也没做一般。
顾不上许多,苏怀月这会儿先给元佑安清理伤口,涂抹药物。
一面又忍不住哽咽道:“你何苦那般作践自己?”
元佑安疲累地笑了一笑:“阿姐,我早该这样做的。”
“一路上……太多……太多的人来找我了……他们都不停地说,说要助我复仇,说要送我重返上京,说要助我重登帝位。说只有这样做,我才不会辜负我父亲的在天之灵……”
“可我是个废物,我担不起这样的大任……我觉得好累啊,光听他们的话都觉得好累好累啊……咳咳咳咳……我只想、只想窝在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做一个没有名字的木工,现在好了,所有人都会知道……知道我是一个残废……我、我对不起我父亲的在天之灵……”
“可我,可我也知道,我父亲一直痛恨当年签下的那个共治协议,一直想要将靺鞨人赶出金水河去。我不想引狼入室,更不想看见中原再起纷争……我、我没法给我的父母兄弟报仇……阿姐,我这样做,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他可会恨我可会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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