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约是憋着这番话一直无人诉说,故而一口气不停歇说了这么多,话音还未落,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苏怀月哽咽道:“好了,不要说了。思宗在天之灵,一定会理解你的。你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他一定会理解你的。”
元佑安终于微微一笑,再也支撑不住疲累,就此沉沉睡去。
苏怀月清理完最后一个创口已是深夜,擡头便见得帐子里多数人东倒西歪已经睡去了。
一日的疲劳惊险,苏怀月同样只觉得困意汹涌。可她不敢睡,唯恐元佑安轻微的呼吸在她睡梦中就悄悄断去。
这样挨到第二日,元佑安虽未醒来,但呼吸尚且平稳,苏怀月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几日,靺鞨人开始驱赶他们到不同的地方做劳役。或是搬运辎重,或是照顾牲畜,或是搬运伤员……
苏怀月虽则并不知晓前线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在愈发繁急的劳役过程里,从靺鞨人紧蹙眉头的神态中,她还是能感觉到靺鞨人的情况应当并不算好。
被俘虏的其他大启人或多或少也觉察到了希望的曙光。
一方面他们在心中期待皇帝大破蛮子,救他们回乡;另一方面他们也害怕靺鞨人狗急跳墙,将他们屠杀于黎明的前夕。
就在这种忐忑的紧张氛围中又过了两日。
深夜,帐子口忽来了个意料之外的人——阿刺海。
她随手点了几名女子,似乎需要人去她帐子里侍奉。
但这随手一点,却不动声色将苏怀月与张彤儿都纳入其间。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察出不同寻常。
果然入了阿刺海的帐子以后,其余几个女子都被支使到别处去,从帷幕后面出来一个人,竟是沈千意!
两人均是大喜过望,尤其是张彤儿,寒暄时几乎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要不是如今还身处靺鞨的地界,想来她便要嚎啕大哭了。如今只紧紧咬着唇,欲哭不哭的,倒是从未见过的模样。
沈千意好笑地在她额上抚了抚:“我这不没事么?这样苦大仇深的表情倒好像我要入土了。”
张彤儿道:“这段时间你怎么不同我联系?我……我和阿月都很担心你!”
苏怀月笑她道:“沈大人可是当年跟着陛下一道打下这江山的人物,想必自有妙计,我才不担心。彤儿你说自己便是,可不要拉上我。”
张彤儿面上一时通红,抿着唇瞪了苏怀月一眼:“就你会说话!”
这样说着,不免回头来又好奇问道:“这段日子他们可有为难你?怎的方才是那个靺鞨公主来找我们……”
沈千意收了笑,面色严肃起来:“此事说来话长。这些日子我一直同炎珠虚与委蛇,只是他生性多疑,昨儿烧了幽州城外一座粮草营才算对我真正信任……今日便是……”
张彤儿打断了他:“烧了谁的粮草营?不会是……我表哥的吧?”
沈千意“唔”了一声。
张彤儿啧啧道:“我表哥肯定气得要杀了你!”
沈千意抹了一把额头冷汗:“陛下他自然懂得我的苦衷。好了,不多说了,今日靺鞨营中将有大事发生,或恐波及到你们,我已托付阿刺海先将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值此时刻,张彤儿还能狐疑道:“阿刺海?那位靺鞨公主?你同她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交情了?”
沈千意失笑:“等回了幽州再同你细说。”
余下的话不好再多说。
沈千意令二人换上了靺鞨的服饰,随后便领着二人行到隐蔽处上了一架马车。
车内阿刺海早已坐下,见了来人,半笑着道:“你们也太慢了,倘若给我哥哥发现异样,那可就都玩完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马车正要从关卡驶出去。
一时间车厢内气氛紧张,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马车又驶出去一段距离,沈千意谨慎地打起车帘打算观察车外的环境,这才发现周围的环境同他与阿刺海商议的仿佛……不太一样?
沈千意还疑心是否自己多年未来北地,对北地的环境不太熟悉了。
但回头看见阿刺海似笑非笑看着他的眼神,这才察觉果然是被阿刺海摆了一道!
他联络上阿刺海并非什么偶然,是阿刺海露出了身上的刺青。
那刺青他熟悉的很,正是靺鞨使团离开的前夜,宫中那些刺客身上的刺青。
他是个聪明人,何况此事实在明了,一下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这阿刺海想来早欲取其兄长而代之,故而刻意在离宫前设计这样一场漏洞百出的刺杀,想借萧听澜的手除去其兄长。
只可惜萧听澜并未上当,因不愿卷入靺鞨人内部的纷争之间,当时并未追究此事,阿刺海的打算便落空了。
而此时阿刺海选择向其暴露自己的打算,看来是想借他沈千意的力量扳倒其兄长。
刚巧他如今深陷囹圄,两人便一拍即合。
今夜正是两人合谋逼宫的时节,沈千意担心张彤儿、苏怀月二人受到牵连,便托付阿刺海先将二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但如今看来,这阿刺海看来还另有谋算。
因害怕引起张彤儿与苏怀月的恐慌,沈千意不好直接质问阿刺海,只能对阿刺海怒目而视。
在沈千意谴责的目光下,阿刺海不由笑了起来:“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这样一车人质,我不拿来多做一点事,岂不是傻子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怀月与张彤儿也觉察出不对劲,沈千意不再顾忌,径直道:“两个时辰后,你的兄长睡醒便会寻我商议下一次行动,如果他没有找到我……”
阿刺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沈大人何必这样紧张?我不过是想与你们多做一个交易罢了。”
“什么交易?”
阿刺海的目光转到了苏怀月身上:“我对这位姑娘的印象十分深刻。那日在演武场上,你狠狠羞辱了我那位不可一世的哥哥,实在是大快人心。”
她换了个姿势,贴近了苏怀月的面庞:“但这还不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
“最让我吃惊的,是大启皇帝对你的态度。你知道么,当日献上去的那把大弓做出来便不是为了给人拉开的,它是我们靺鞨给最勇武之人的赏赐。它产生的目的是为了纪念,而非使用。”
“这么些年来,只有当年的南营大将军能将其稍稍拉开。尽管只是如此,他的手心也被割得鲜血淋漓。而那位大启皇帝为了你……却在没有任何护具的情况下强行拉开了那把弓……”
“啧啧……当看到鲜血沿着弓弦往下滴落的时候,我实在是太吃惊了。他将那把弓拉开了很长的时间,弓弦一定深深嵌入了他的掌心之中。我实在是好奇,能让一个皇帝做出如此动作,你在他的心里,究竟有怎样的地位?”
苏怀月听着阿刺海的声音,心中不由狠狠一跳。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当日在台下看见的萧听澜的身影,那时她只觉得眼前的男人神勇如战神临世,可原来他也只是肉体凡胎,也会受伤,也会疼痛……
所有的举重若轻,不过是为了要护住想要护住的人罢了……
阿刺海又靠了回去,只是仍旧审视地打量着苏怀月:“所以……我想用这位姑娘,同大启皇帝做个交易。”
沈千意沉吟了一会儿,道:“你想借陛下的手杀了魔蝎那……”
阿刺海立即眼冒星光地凑到沈千意跟前:“沈大人,你真的很懂我诶,我都舍不得放你走了。此事了却,不如你便留在靺鞨,做我的王夫如何?”
“咳咳!”
沈千意虽则大致了解阿刺海就是这样满嘴跑火车的性格,还是给这句话给呛到了。
旁边张彤儿已经喊起来:“你这女人知不知羞啊,哪有对男人说这种话的……”
阿刺海笑眯眯的:“沈大人都没拒绝,你生什么气?难道你也想要沈大人做你的丈夫?”
张彤儿登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就要朝阿刺海扑过去:“你闭嘴,不准你说话了!”
未料到本来严肃的话题突然变得滑稽起来,沈千意连忙出手制止:“公主不要说笑了。陛下难道答应了你的交易?”
“消息反正送过去咯,他敢不敢一个人来,就看这位姑娘在他心中到底是什么地位咯。”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彼此间也没什么再好交谈的。
诸人各怀心思,便此沉默了下来。
很快马车驶到了阿刺海安排的地点。
那是一个山谷,中间宽,入口窄,形似一个口袋。
阿刺海提前在两边山崖上布下弓箭手,对准了崖底。因她内心其实并不愿起冲突,所以守卫们都露了身形,算作对大启皇帝的尊重。
马车在一个小坡上停下来,沈千意甫一下车便认真细致查看了地形与各处的布置。
阿刺海抱着臂很有些得色:“这是梭子谷……当年你们的陛下射杀我们南营大将军的场所。今儿我倒要看看,这梭子谷究竟困不困得住他。”
“梭子谷啊……”沈千意叹了口气,“你的布置自然是占尽地势之利。不过你当真敢下令放箭射杀大启皇帝么?”
阿刺海反问道:“我为何要放箭?倘若交涉顺利,我自然是不会放箭。萧听澜若死在我手上……”
她歪着头想了想,“啧,我哥哥想必会很高兴,但于我而言可是个大麻烦。”
沈千意闻言笑了一笑,便不再说什么。
阿刺海见状也不再多说,自到一旁检查布置去了。
她的打算很简单,是要借地势与人质要挟萧听澜替她去杀了魔蝎那。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不费一兵一卒,往后便是靺鞨的主人。
至于要不要杀萧听澜……
说实话,她没有这样的实力。萧听澜若死在她手上,她定会被萧听澜的翎卫追杀到天涯海角。而她的哥哥与小叔却绝不会保护她。
大约不过半个时辰,哨兵来报发现有人在往此处靠近。
阿刺海立即行到了高处观察,遥遥大漠之间一马一人正朝此地飞驰而来。
看那样貌,不是萧听澜却又是谁?
阿刺海心中一顿,更看仔细了些。
萧听澜果真是……一个人来的?
这大启皇帝竟这般守信?还是说,全然未将她放在眼里……
那马移速极快,不一会儿就奔到了近处。
只一个眨眼,越过了梭子谷的谷口,就奔到了里面来。
阿刺海原计划是要借苏怀月逼萧听澜入谷,预想中一定有一番交涉机锋,却未料到这萧听澜一句话不说,竟而孤身一人就这般闯了进来?
她一时惊讶至极,但脑子还算清醒,立即命令弓箭手预备拉弓,以防不时之需。
萧听澜手持长枪挽马而立,似乎浑没有将那些弓箭手放在眼里,只高声朝着小坡上一喝:“苏怀月!”
阿刺海回过些神,寻思着不管萧听澜是有什么打算,总归他还是为苏怀月而来,而她的目的本就是要用苏怀月要挟萧听澜。
故而听见萧听澜的喝声后,阿刺海立即抓着苏怀月行到了山谷旁边。
确定萧听澜看清了她手里的人,阿刺海清了清嗓子打算开口说话,猛然间只听一道极烈的风声。
时已深夜,虽然有火把的照明,但视线内仍然有许多昏暗不明的角落,并不能一眼看出发生了什么。
故而阿刺海不过只是听见风声后停顿了三两秒,便已经避不开了,这萧听澜竟而将手中长枪猛然掷了出来!
他臂力极大,那长枪自下而上,带着呼啸的风声朝她猛掼过来,宛如一条要取她性命的毒龙!
仓促之间阿刺海只来得及避开要害,那长枪直插/入她肩胛之处,一股剧烈的疼痛贯穿了她的身体。她登时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事情的发生实在是过于突然而又过于迅速了,实在令她始料未及!
她胸有成竹的布置如今在萧听澜眼前几乎成了小孩子的把戏!
事到如今,阿刺海咬着牙只能去抓唯一的筹码苏怀月。
但瞧苏怀月仍然还站在小坡之上,想来是吓得惊慌失措了,她立即吹了哨声,指挥她的亲卫先去抓人。
然而事情却出乎她的意料,这女子不知是不是过于惊慌,竟而踏前一步,就此从小坡上跳了下去!
*
呼啸的风声从耳畔吹过,苏怀月跳下来的时候没有多想,只因萧听澜向她做出了伸手接她的动作。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会这样相信一个人。
不计后果,不计生死,只因……他向她伸出了手。
冷冽的松香瞬间将她环抱,她听见男人带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胆子这么大?让你跳就真跳了?”
苏怀月没说话,头埋在萧听澜的胸膛之上,听见男人的心跳在这一刻如战鼓擂擂。
他看上去似乎轻松,可分明比她这个往下跳的人还要紧张。
原来他也并非坚不可摧,原来他也有了软肋……
他是肉体凡胎,也会为另一个人流血。
原来原来,于他而言,她比她自己想象中的,要更为重要……
而在义无反顾跳下来的那一刻,她亦恍然惊觉,也许早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那个明月清辉洒满庭院的一夜,她倚着门槛读那张浸润酒气的诗笺,遥想千里之外青年孤身冒雪攀登悬壁……
萧、听、澜三个字,便早已在她心中某处落地、生根,及至如今开花、结果。
她紧紧抱住了男人。
萧听澜面上露出一种未曾见过的讪讪之色,下意识朝山坡之上的黑暗处看了看,那儿埋伏着他的亲卫,此刻想来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所在。
他咳了一声,透出一种似乎是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赧意:“怎么了?”
苏怀月擡起头,踮起脚,便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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