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无名碑(上)
深春,雨潇潇。
穆国其实算是个苦寒之地,大豫建国的时候,这里还被称为北羌。后来北羌与大豫通商通婚,一代一代受大豫影响,开始改装易服、识文明礼,这种影响最终甚至上行至宫廷,至第五代北羌国主,大豫血脉已经过半;经两代人六十年争斗经营,北羌终于成为大豫属国;又一代后,北羌国主正式受封,改国号为穆,称穆王。
这样潇潇雨落、植物浓翠的时节,在穆国并不多见。
一辆精巧的马车停在穆皇宫外,车夫、车队都端庄肃穆,在皇宫外,也不多瞄一眼、多发一声。
一队人从宫道深处缓缓走来。
车夫见了那些繁复的仪仗,这才凑到车边,对车里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车里的人发出几不可闻的虚弱的一声应答,声息虽弱,气势却足,对这皇宫不以为意的模样。车夫再次回
到原位,做起了无知无觉的木桩子。
直到那队人在马车前站定,缓缓向两边让出一条路。一个人从中缓步而来,带着不知是真是假的笑意,轻轻敲了敲马车的窗扉。
此人穿着穆国皇袍。
窗帘被人微微卷起,车内的人却没有说话。
那穿皇袍的人温静地笑笑,先开了口:“安乐之名,朕仰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然不堕皇家风范。”
车内人虚弱地不客气道:“既然仰慕已久,便早该去觐见。”
那穆皇帝不以为忤似的:“这些年,实在是事务缠身。不过殊途同归,这不,也有相见之日了么”
车内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话的换了个人:“安乐殿下旧伤未愈,千里而来,实在体力不支。穆陛下,口舌机锋,请就到此为止吧”
穆皇帝还是那样不以为忤似的笑,微微让开了身子:“既然如此,来人,迎安乐殿下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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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皇宫内倒少浮华,只是林木众多。一路进去,便一路被树木本身的清芬浸染。
——穆皇宫本在苦寒,蕴不出这样繁茂如雾的春景。这才是穆皇宫真正的奢华所在:皇宫本身,是基于一处巨大的温泉而建,皇宫内开凿引渠十八条,一年四季,将源源不断的温泉水运至皇宫各处。这项工程说来简单,实则花了真金白银万万两,耗了三四代人的心血,才终于建成。三百年前《穆风物志》第一篇便讲这王宫,称是“石上起木,寸土万金”。
钟灵随宋如玥坐在马车中,实在跃跃欲试,想见见这传说中“寸土万金”的穆皇宫。宋如玥却冷笑:“这算什么好的。你也是去过永溪皇宫的人,区区一个穆王宫,何至于此”
钟灵知道她心里实在不痛快,笑道:“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从未见过这样小巧精致的宫宇,只觉和一路上所见穆国寻常建筑不同,好奇还不行么”
宋如玥轻轻哼了一声,不肯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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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对话,很快传到穆衍耳中。
他闻言不恼,只笑了一声:“皇族公主见识广博,瞧不上我区区一个封地王,这有什么稀罕只是大豫已经作古,前朝人物大多风流云散,公主见过了几回,还都不醒悟,如此下去,必受其害。恐怕要大大地伤一回心,才认得清现实呢。”
底下人早被他训出了八百个心眼,闻言会意,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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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三国剑拔弩张,宋如玥作为前朝公主、辰国皇后,亲自前往穆国,自然有她心中的要事。
——宋玠惨死于永溪城墙之下,他的尸首,就是被穆衍带走。宋如玥待他虽已不似当年,到底兄妹一场,加之宋玠最后几年正邪莫辨,她终究不忍,要将他接回自己“眼皮底下”。
不过辰穆相隔甚远,她如今一身病骨,实在受不住长途跋涉。随身护卫她的天铁营,也并未能尽数入宫。无论如何,她在穆皇宫都不能久留,入宫次日,她就派人求见穆衍,要求他立刻交出宋玠尸骨,以便她尽快启程。
穆衍在这事上,并未横加阻拦。他甚至推开了令人犯困的零碎事务,“为免怠慢”,气定神闲地亲自赶到现场。
穆皇宫,明英殿。
明英殿地处偏远——宋玠的尸骨,也的确没有立场在穆皇宫占据什么重要的位置。可是无论他被安置在哪里,宋如玥都会微妙且充满敌意地觉得,穆衍是将他当做了某种战利品,陈列在此。
因此她站在宋玠棺前看向穆衍的时候,目光不甚友善。
穆衍无辜地微笑以对。
“开棺吧,让我看看他。”宋如玥说。
穆衍顿了顿,笑意变深了些。
“启王的死相,公主自己也知道。朕当时为他收敛尸骨,时间仓促,也不可能做得尽善尽美。公主确定要看”
穆衍素来低调,谋略众多,在怀着敌意的宋如玥看来,就认定他尽是些阴损手段。因此看见穆衍那一笑,她愈发不肯信任穆衍,干脆道:“开棺。”
穆衍貌似柔顺地一让步。宫人们得了默许,便走上前去,沉默地开了棺。
微微的腐臭味漫了出来。
宋如玥皱着眉上前,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她就愣住了,半晌,震怒地转身质问穆衍:“只有这些!”
穆衍遗憾地一挑眉:“公主以为,还有多少”
宋如玥紧紧咬住舌侧。平息了半天,她颤抖着道:“你们穆国人当初,把他,全部都拖走了。”
“是啊,”穆衍坦然承认,“可是启王死状,公主不也是亲眼看着的么拖到朕皇帐时,已经不成人形了。当时,也不知何方人士,谣传启王是与朕合谋假死,要将辰燕二国都置于朕的敌方,朕为了自保,只得取下启王殿下首级示众,至于剩下那些皮肉,都被拖烂了,一天就臭了,朕还留着做什么”
他理直气壮,宋如玥哑口无言。
她只能回过头,去看棺内那颗孤零零的头。虽有石灰镇着不致腐烂,可是,皮肉已经干瘪下去,原本那么风度翩翩的人,脱了相,只剩一颗骷髅。
宋如玥从小在他注视下长大,竟也辨认了半天。毫不夸张地说,辨认出来以后、质问穆衍以前,她脑子里“嗡”的一声,整颗头都麻了。
她几乎是全凭本能在开口、全凭本能在愤怒。
“你们穆人害他至此——”
“——公主慎言,当时是什么情形,公主可全看见了。朕给了启王机会,是他固辞不受。再说,当时公主就在永溪城墙之上,刚杀了辰恭贼子,天铁营和大豫皇宫禁卫尽在身边,正是声威赫赫。公主没救启王,朕还以为,启王在公主心中无关紧要呢。既然公主都这么想,还有谁会在乎启王朕留他一颗头颅,都算可怜他了!”
穆衍说到这里,眼见着宋如玥脸色越来越白,忽然顿了顿,又缓和了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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