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第二幕:缘落
成长如拔筋抽骨般疼痛,每一寸骨骼的生长都似带着钝痛,将过往的温暖一点点挤碎,再用岁月的针线笨拙地缝补。
直到某天,喉咙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絮,言语再也载不动心底翻涌的苦楚——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那声长叹落在时光里,竟惊起满院残红,如人生长恨,悠悠然随水长东。
暖意如初春檐角的薄雪,沾着晨露的微凉,未及在掌心焐出半分温度,便被骤起的狂风碾作碎玉,散在了风里。
梦境本就脆如蝉翼,指尖稍碰便会碎裂,现实却似淬了冰的利刃,带着凛冽的寒气,猝然刺破那层裹着糖衣的虚妄。
不过半月,宣和帝的圣旨便如同一道惊雷劈入侯府,炸碎了连日来如温水般的安宁。那日天还未破晓,东方仅泛着一抹极淡的鱼肚白,挽月院的窗纸浸在朦胧晨雾里,像蒙着一层揉皱的素绢,晨雾如牛乳般浓稠,沾在窗纸上凉丝丝的。
前院忽然传来急促的足音,“噔噔噔”如密集的鼓点,从回廊尽头一路撞过来,震得窗棂都微微发麻,连院角桂树的枯枝都似被震得轻颤,落下来几片干枯的碎叶。
紧接着,太监尖细的传旨声穿透晨雾,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青砖灰瓦间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陆氏通敌叛国,罪证确凿,满门抄斩,钦此!”
明黄的绢帛被传旨的太监抖开,上面的黑字如狰狞的恶鬼獠牙,墨色浓得似要渗进绢帛里,朱红的宫印方正如凝固的鲜血,边缘泛着冷光,刺得人眼睛生疼。传旨声在空旷的正厅撞出回声,惊得廊下的麻雀扑棱棱飞尽,连阶前的青苔都似在这寒意中缩了缩,失去了往日的湿润。
陆纤纤刚燃起的安稳念想,在这一刻碎得如风中残絮——她猛地攥紧手中的绢帕,指节泛白如骨,指腹深深嵌进绢布的纹理里,帕角那半朵玉兰的绣线“嘣”地崩断,线头轻飘飘落在青砖上,像一根断了的、再也接不回的念想。
她怔怔的立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般,连呼吸都忘了。恍惚间竟觉得这是场荒诞的噩梦,是昨夜没睡好产生的幻象。只要闭上眼再睁开,父亲上元夜举着荷花灯时温和的笑意、母亲执针绣玉兰时柔缓的呼吸、弟弟举着兔子灯雀跃奔跑的身影,就该一一重现。可廊外甲士撞开府门的巨响如惊雷炸响,“哐当”一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将这最后一丝虚妄彻底撕碎,露出冰冷刺骨的现实。
甲士撞开府门的巨响如惊雷般炸响时,陆纤纤正随许氏在窗边学描花。许氏握着她的手,掌心带着朱砂的微热,轻轻的覆在她手背上,指腹耐心地引导着笔锋,教她勾勒出牡丹层层叠叠的花瓣。青竹笔刚蘸上鲜红的朱砂,笔尖在素宣上悬停了片刻,墨香与朱砂的气息萦绕鼻尖,还未及落下,前院便传来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紧接着是下人们惊慌的呼喊与甲士粗粝的呵斥,乱成一锅沸腾的粥,连空气都变得燥热不安。
许氏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手一抖,朱砂如血珠般坠下,在素宣上迅速晕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残花。她来不及多想,一把将陆纤纤往雕花屏风后推去,力道大得让陆纤纤踉跄了一下,压低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别出声,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别出来。”自己却转身挺直脊背挡在屏风前,刚站稳脚跟,便被冲进来的兵卒狠狠推倒在地。鬓边那支陆纤纤前日绣坏、许氏却一直戴着的兰花草银簪滚落青砖,“当啷”一声碎成了两半,朱砂墨汁泼在素白宣纸上,晕染的红既似圣旨上的宫印,亦似生母当年难产时染红的被褥,烫得陆纤纤眼眶发酸,眼泪在眶里打转。
冰冷的现实痛感如针般刺来。陆纤纤透过屏风的镂空雕花,清晰地看见许氏被两个兵卒按在地上,手腕被粗糙的麻绳勒出红痕,却还奋力挣扎着仰头呼喊:“别伤害我的孩子——”声音嘶哑却带着母性的决绝。她这才惊觉,这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劫难,是一把淬了毒的刀,正将她珍视的一切一点点碾碎,连渣都不剩。
“走!快跟我走!”陆侯爷提着染血的佩剑冲进来,盔甲上的玄铁鳞片沾着暗红的血渍,每走一步都发出“咔嗒”的闷响,血珠顺着鳞片边缘滴落,在青砖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原本整洁的朝服被划开数道裂口,露出里面渗血的伤口,布料与血黏在一起。他的脸上沾着血污,平日里温和的眉眼此刻满是决绝,眼神锐利如刀,一把攥住陆纤纤与陆霄昀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们的骨头,将二人往花园小门的方向推去。侍卫们列成两道人墙,手持长刀,刀刃上还滴着血,用血肉之躯挡着涌来的甲士,惨叫声与兵刃碰撞声此起彼伏,像一首绝望的挽歌,在侯府的上空回荡。
“去投奔清玄掌门!他是为父当年沙场同生共死的兄弟,如今在青峰山修道,心性仁厚,定会护你们周全!”一枚温热的玄铁令牌被塞进陆纤纤掌心,令牌边缘磨得光滑,上面“清玄”二字的纹路硌得掌心疼,带着父亲掌心的温度。“纤纤,你是姐姐,一定......一定要护好霄昀。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他的声音带着决绝的沙哑,每一个字都似用尽了力气,他用力推了他们一把,力道让二人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自己却转身提剑迎向追兵,背影在血色与晨光中愈发决绝,如一尊不倒的丰碑。
陆纤纤望着他染血的脸庞,上元夜他举着荷花灯、温柔说着“替你母亲补的上元礼”时的笑意忽然与眼前重叠,泪水瞬间模糊视线,顺着脸颊滚落,滴在令牌的纹路里,晕开一小片湿痕,与上面的血渍混在一起。她想喊一声“父亲”,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逃亡之路比想象中的还要冷,冷得深入骨髓。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如刀子般往衣领袖口里钻,割得皮肤生疼,冻得她牙关打颤,上下牙齿不停碰撞,手脚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原本备好的马车早已被杀手阻截,歪斜地陷在雪地里,车辕断裂处还挂着破碎的棉帘,马尸冻得硬邦邦的,眼窝结着白霜,嘴角还凝着暗红的血渍,模样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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