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高窗,在清冷的堂内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尘埃在光中无声飞舞,更衬得这新设的“详议兵制事所”空旷而寂寥。
刘然踏入官廨正堂时,里面已到了四五人。
这几人一见刘然到来,交谈声倏地一滞,各自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异色,随即迅速化为一种礼节性,却又带着明显距离感的沉默。
对于在座的诸位而言,他们或是兵部郎中,或是枢密院承旨,或是三衙派遣的军将,十日前接到旨意参与这“详议兵制事所”时,大多只将其视为又一桩多半会无疾而终的差事。
这些日子以来,也确实如此,除了按时点卯应个景,并未有过什么像样的集议,连总责此事的邓洵武邓枢相也极少露面。
唯有一人例外,那便是眼前这位新晋的刘然。
他几乎是雷打不动,每日必至,埋首于故纸堆中,翻阅那些积满灰尘的陕西诸路过往文书,然后便是伏案疾书,撰写那份关于禁军改革的条陈。
单单如此勤勉,或许只会引人私下议论一句痴傻或图表现。
但偏偏,就是这翻阅旧文书,竟也能被刘然闹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动静来,直指西军账簿存疑!
此言一出,在座诸人谁不是心中凛然?
他们都是在官场、军中浸淫了数年乃至十数年的老吏宿将,谁能不知道军中账簿必然存在问题?
这几乎是心照不宣的事实。莫说仔细翻阅账册,即便不看,他们也清楚其中定有乾坤虚报、克扣贪墨之事。
这甚至可说是国朝百余年来一种心照不宣的“隐晦规矩”。
为何纵容将领一定程度上的贪墨?根源在于“抑兵制将”的祖训。
自五代武夫乱政、视改朝换代如儿戏的教训之后,本朝极力防范武将坐大。
那就是一定程度上,纵容将领喝兵血,而这势必造成兵卒利益受损,这样一来兵卒自然心生怨望,难以与将领同心同德,形成铁板一块的势力。
而将领们对此也大多不甚在意,毕竟本朝置将法在此,就是为了防止他们无法在一地久任培养死党。
这样一来,与士卒不合本就没什么,更何况还有实利可图,那与底下丘八关系不睦又如何?钱财落袋为安才是实实在在的。
因此,这种看似荒谬的贪墨风气,实则是无奈之下维持中央集权,防止武将军权过度的一种隐性代价,更是平衡之术的一部分。
在许多上位者看来,用钱财换取军队的分散和弱化,总比出现第二个黄袍加身的赵匡胤要好。
故而,北宋的军队体制,与其说是一个高度集权的王朝军队,不如说是一个以皇帝为最大盟主的松散军事利益联盟,用金钱和制衡维系着表面的平静。
刘然此举,揭开的何止是西军的账簿?
在这些人看来,他简直是在试图撬动这延续了百多年的潜规则,触碰这微妙平衡的根基!
往小了说,是给本就敏感的西北边防增添变数;往大了说,在有些人看来,这几乎是在动摇国本!
所以,此刻堂内这些兵部、枢密院、禁军的官员们,望着神色坦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分内之事的刘然,心中无不暗自摇头,掠过一丝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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