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与人相见皆是主动相邀,秦王朱樉活了二十余载,何曾见过苏河这般“被动相请”的姿态?
不过既然对方已先开口,朱樉也不扭捏,顺势侧身转向自己平日研读经史的书房。
那屋子坐落在东宫书院西侧,檐下挂着两串风干的腊梅,风一吹便落些细碎花瓣。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先生,里边请。”
苏河也不客套,抬脚便往书房走,推门时还带起一阵寒风。
屋内却暖融融的,角落立着一尊铜制烧水炉,炉上银壶正冒着细烟,水汽氤氲里,连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松炭香。
感受到久违的暖意,苏河解下身上棉絮填充的厚袄,随意搁在一旁铺着青布的案几上,动作自然得仿佛这书房是他自家一般。
他径直走到书桌前,见桌面上摊着密密麻麻的古籍,既有《史记》的刻本,也有半部批注过的《资治通鉴》,书页边缘已被反复摩挲得泛白。
只是苏河对这些典籍并无兴致,目光只在书架上那些翻得卷了边的书皮上扫了扫,便收了回去。
紧随其后的朱樉看着他这副熟稔的模样,心头竟生出几分恍惚。
他如今被圈在东宫书院思过,根源本是苏河当初在父皇面前直言他“性情暴戾,恐成祸端”。
可此刻见苏河这般自在,他竟忘了这份遭遇是谁造成的。
这恍惚让他有些无力。
换作其他皇子,怕是早已对苏河恨之入骨,暗地里盼着他喝水呛着、走路跌着。
可他心底不仅没半分唾弃的念头,连对眼下被圈禁的处境,都莫名少了几分怨怼。
苏河将朱樉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暗忖:
“这小子,难不成真的变好了?等会儿倒要试探试探。”
他原本只是想来东宫书院与朱樉攀谈,看看这位半年前还动辄暴怒的秦王如今成了什么模样。
可瞧着朱樉眼底的沉静,他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只是这念头要在生产力尚弱的大明实现,少说也得耗上数年,期间还不知要遭遇多少意外险阻。
“苏先生,既已落座,不如尝尝我泡茶的手艺?”
朱樉的声音打断了苏河的思绪。
苏河抬眼望去,见朱樉正提着银壶往两只杯子里倒茶。
那杯子通透莹润,竟是近年从西洋辗转而来的稀罕玻璃杯。
朱樉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尖还沾着些茶渍:
“这是今年新采的雨前龙井,用雪水烹煮的,先生试试?”
苏河依言走过去,在朱樉对面坐下。
他看着杯中冒着热气的清澈绿茶,端起玻璃杯轻轻吹了吹,浅啜一口。
茶香清冽,回甘绵长,一瞬间便驱散了他今日在文华殿给朱雄英讲了一天课的疲惫。
放下杯子时,苏河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面上却无甚表情:
“没想到半年前性子冲动暴怒的秦王,如今竟会为我这个‘刁民’泡茶,真是三生有幸。”
朱樉正准备提壶再给苏河添茶,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淡然一笑,手上动作没停,继续将茶水斟满。
“苏先生说笑了。能为帝师您斟茶,本就是我的荣幸。至于‘刁民’二字,先生不必过谦……您如今在父皇母后跟前的分量,再加上与太子大哥、四弟称兄道弟的情分,将来成就怕是真正的位极人臣。便是如今的六国公,也未必及得上您十分之一。”
他放下银壶,语气平静得不像往日的自己。
苏河听得心头一震。
曾经那个满脑子不是声色犬马就是蛮横念头的朱樉,真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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